认识之“道”:涤除玄览

第三节 认识之“道”:涤除玄览

认识是人脑反映客观事物并发现事物对人的意义与作用的思维活动。它是人树立宇宙观、人生观、审美观之“门”,直接关系到人的主体性的建构与表现。

道家的认识之“道”,概括说就是“涤除玄览”。览即观照,玄则是道,“涤除玄览”的意思是:在心灵深处,以道镜自鉴自察,除去污垢。什么是心灵的污垢?道家认为这污垢外在表现为“六欲”,就是我们常说的色、声、香、味、触、感;内在表现为“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道家认为,如果能够把心灵中的污垢清除,等于把镜子打扫干净,没有一点灰尘,这样事物就会真实地呈现在面前,你就能得到真谛。因此,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一般婴儿的心理,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没有是非观念,没有善恶观念,没有好坏观念,没有香臭观念。不论是坏人还是好人来逗他,他一样都笑。老子说的“赤子”是个比喻,比喻人的心灵完全处于自然的状态。当人心处于自然状态,心灵就澄明,智慧才不会受蒙蔽,因而能真实地观察、体验大千世界,从天地万物中直觉出宇宙、人生之“道”。

《易·系辞》云:“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老子的认识方式与伏羲氏有点类似,采用的是原始的直觉方式。“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体验,这种体验使人们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相契合。”[4]即通过置身于自然之内,来“由微察著”“由小知大”。其基本方式是:

一是“近取诸身”,即观察自己身边的生活现象,从中汲取启示,发现内在所蕴之“道”。例如《道德经》第二十四章云: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老子观察生活中的现象:用踮脚尖比高,是立不住的,用迈步快行,是不能远行的。从中老子获得启示:固持己见的人得不到真相,自以为是的人得不到赞同,自我夸耀的人不会成功,自我欣赏的人难以发展。最终放在“道”的平台上,老子进行评述:这些急功近利的行为,都是反自然的,短暂而不能持久的,这些人只是剩饭赘瘤,令人厌恶,有道的人决不会这样去做。

一是“远取诸物”,即从天地万物的现象里汲取启示,展示“道”之所在。例如《道德经》第十一章云: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填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车轮上30根辐条集中在一个车毂上,中间是空虚的,才能做车来用。揉合泥土制作陶器,器内是空虚的,才能用作器皿。房子开凿窗户,正因窗户是空虚的,才能用来住宿。老子举述三种生活现象,从中领悟出内蕴之“道”:有无相生。“有”给人便利,“无”带来用处。清世祖对此章曾这么解读:“此章言有无合一之妙。世人但知有之为用,而不知以无运有,其用乃神。故非有,则无以施其利;非无,则有无以致其用。可见有无原自合一,知两者之不可分,斯知道之至也。”[5]

当然,老子虽力行直觉,却并不否定前人积累的知识,认为学习也是重要的。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第四十八章)。这段话有两种理解,一种解释为“绝学无忧”,认为老子的观点是要人们把一切都放弃,把所有的知识、所有的观念都放下,丢得干干净净,这样才能得“道”,进入“无为”的境界。笔者以为这是种误解。老子说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话中这“学”与“道”两者的关系,并不是因果关系,即知识越多离“道”越远,而是一种并列对比的关系。他的意思是,学习知识是积累过程,其规律是一天比一天增加,而修“道”恰好相反,是个涤除过程,即逐渐除去欲望、妄见、私心等污垢,以及多余的知识偏见,其规律是一天比一天干净,一直到返璞归真,达到“无为”的境界。按老子的本意应该是,学“道”的人也得艰苦学习,只不过最终要能够从复杂、多样的见解、经验中超越出来,才能真正认识“道”。正如任继愈先生在《老子的研究》一文中所说:“老子承认求学问,天天积累知识,越积累,知识越丰富。至于要认识宇宙变化的总规律或是认识宇宙的最后的根源,就不能靠积累知识,而要靠‘玄览’‘静观’。他注重理性思维这一点是对的,指出认识总规律和认识个别的东西的方法应有所不同,也是对的。”

关于求知方面,庄子说得比老子更明白。庄子强调学习知识,而且他本人就博闻强记,学识丰富,因此他的文章与老子的风格不同。他的散文旁征博引,述古论今,左右逢源,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是“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天下》)。所谓“卮言”,即出于无心、自然流露之语言,用它来传达深奥的道理;所谓“寓言”,即他人他物的言语,用它来寄寓自己的主张,阐述“道”之玄妙;所谓“重言”,即长者、尊者、名人的言语,用它来增强述理的分量。这“三言”中,卮言贯穿于寓言、重言之中,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而寓言、重言不过是“藉外论之”(庄子《寓言》)。由于庄子的文章运用大量的寓言、重言作为论据,因此同样是说“道”,老子采用的是直觉的方式,而庄子更注重发挥既有的知识,去伪存真,剔粗取精,层层进行逻辑推理,从各个侧面来进行论述。

例如庄子在《达生》中云: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这是一则关于孔子去楚国路上的见闻,记的是客观事实。庄子学而知之,便借之作为寓言。这则寓言讲的是孔子与驼背老人关于粘知了的一段对话,通过对话来叙述粘知了有个学习过程:一是练手腕,从开始在竿头累叠两个丸子,到累叠三个丸子、五个丸子,一直练到俯首可拾的程度。二是练站功,身手都要稳定,与心相合。三是练心志,不旁骛他物,眼中只有蝉翼。孔子从驼背老人的经验中,得出“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是成功之“道”。凡事只有进入忘知忘我的虚静之境,与外物合为一体,才有可能得心应手。

庄子为什么要大量地引经据典来作“寓言”?庄子在《寓言》一文中做过解释:“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之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庄子认为,寓言是借助客观事物的实例来论述自己的观点,这样的论述就如做父亲的夸赞儿子,总不如别人来称赞他儿子显得真实可信。因此,凡是客观事物跟自己的看法相同的,他就取来作为寓言佐证,跟自己的看法不同的,他就舍之或作反证;跟自己的看法一致的,他就肯定,跟自己的看法不一致的,他就否定。上述《达生》中的关于孔子遭遇驼背老人的一则寓言,庄子不过是借孔子之口来论述自己认识之“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