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物以游心
庄子在《人间世》中提出“乘物以游心”。庄子说的“乘物”,具有双重含义:一是遵循自然的规律和法则,符合自然的逻辑,实现充分的自由;二是驾驭自然万物,以此作为依托,来作自我的逍遥游。王羲之在《兰亭序》中作了阐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段话包含两个思想:前者的意思是艺术须遵循自然逻辑、情感逻辑,这是艺术创作的原则;后者的意思是艺术须凭借生活中万千事物作为意象,寄托性情,这是艺术创作的手段。“乘物”是为了“游心”。所谓“游心”,道家的“心”指的是人的性情和感官的主宰。荀子在《天论》中指出:“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换句话说,“心”就是人的性、气、情、神、意。
先说“心”。老子认为理想的人格是“复归于婴儿”(《道德经》第二十八章),“如婴儿之未孩”(《道德经》第二十章),即“抱朴无为”,保持生命的一种天然状态,不受世俗之矫造。老子这个思想对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最典型的是李贽的“童心说”。李贽在《童心说》一文中指出:“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他认为,艺术创作应是真心流露,有感而发,“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袁宏道根据“童心说”,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倡导赋诗作画写字,只求情真意切,尽可以怨而伤,怒而骂,倾向鲜明,无所顾忌,无须受儒家“温柔敦厚”的教条所束缚。
以书法艺术为例。古人云:“书者,心之迹也。”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一文里讲述书法家张旭,每当他情感冲动时,“必于草书焉发之”:
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再说“物”。古人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心”之存在,无形无象,完全是虚的,不可捉摸。王夫之认为,“心”之特质为觉,觉以感官为凭借,由觉而产生性、气、情、神、意。人所感的乃自然与社会的外界事物,这就是“物”。凡人感官所未尝感的,心即没有印象储存,没有印象也就没有依附。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里说:“心之情状,虽无形无象,而必依所尝见闻者,以为影质。见闻所不习者,心不能现其象。”王夫子说的“影质”,就是现在通用的概念“印象”。“物”是“心”的影质,没有“物”,“心”就无从表现,就无迹可寻。因为有“心”中之“物”作“影质”,故人才会发生联想、想象,“故一举念,而千里之境事现于俄顷,速于风雷矣”。显然,“游心”必须要“乘物”。
游心所乘之物未必一定是眼前之物,也可以是“所尝见闻”之物,因而见闻愈广,联想与想象愈丰富,“游心”也就愈自由。所谓“茅屋竹窗,贫中之趣,何须脚到李侯门;草帖画谱,闲里所需,直凭心游杨子宅”[1]。
“心”与“物”的合一,即意象。何谓意象?《易经》曰:“立象以尽意”。“象”是符号,“意”是寄于象内的情思,“意象”就是独立表现情思的形象。南宋画家郑思肖善画墨兰,兰花“叶势飘举,花蕊吐舒,得喜之神”(李日华《六砚斋笔记》)。然而他所画之兰皆有根无土,题词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有人问他,为什么画无土兰。他反问:“地为番人夺去,汝犹不知耶?”(《宋遗民录》)这无土兰就是意象。于无土兰意象中,郑思肖寄托了自己不甘当亡国奴的情怀。故而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提出了“意象”概念。他在《神思》篇中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自然万象无数,怎样的意象才是最佳的呢?画家顾皑之提出“物之有神”“以形写神”观点。元朝杨维桢在《图绘宝鉴序》中阐述:“故论画之高下者,有传形,有传神;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后来王士祯概括为“神韵说”:“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蚕尾文》)意象之佳者就在于传神。传神,即最能生动微妙表现“心”的奥秘,传达出“心”里深层的气韵,发掘出人人皆知而人人难言的人性。因而,神韵是意象艺术的最高标准。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词中的意象以“记梦”方式虚实相联,诉说衷肠,其中尤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意象最为传神。明明亡妻已经逝世十年,诗人却用“纵使相逢”的绝望假设,来寄寓自己对亡妻“无处话凄凉”的深切怀念和悲痛心情。又以“应不识”,从亡妻视角抒述自己因仕途坎坷、生活困苦而“尘满面,鬓如霜”,早已失去当年的年轻模样,有可能认不出自己,由此含蓄地传达出物是人非的深沉的沧桑之感与忧愤之情。意象臻达如此神韵,可以说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意象也是“物”,只不过是由“心”加工后的“物”,因而是一种特殊的“物”,人们称之为“艺术品”。“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观赏的,是由情感转化成的可见的或可听到的形式……是情感生活在空间、时间或诗中的投影。”[2]这种“物”的特殊在于它是一种艺术符号,不能简单地与现实的“物”相对应,虽然它们的形式相同。“艺术品”所表现的东西不是“意义”,而是一种“意味”,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3]
但是,不管作者在“意象”中表现的是什么“心”,“艺术品”一经产生,从客观上说已经成为独立的“物”,人人可以乘此之“物”,游己之“心”。如鲁迅所说:“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读者而不同。”[4]例如读杜甫的《古柏行》一诗,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论道:“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宋代学者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却认为:“余谓诗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计也。”杜甫说古柏“参天二千尺”,旨在象征诸葛亮功勋卓著,也由此抒发“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感慨。葛玄方的观点是正确的。杜甫《古柏行》中的古柏是一种意象,不能以现实古柏的形状来谈其“意义”,而应该用“心”来品味古柏意象的内在“意味”。然而,须补充的是,即便体味意象的“意味”,也会因人“心”之不同而异,“有一千个《红楼梦》的读者,他们心目中就有一千个王熙凤或别的人物”[5]。
最后说“游”。庄子说得很明白:“游者,系物而又不系于物也。”首先是“不系于物”。自由之“游”,应该让心灵从外物的约束中解脱出来,不受外界干扰。人在审美过程中,身心是完全自由的,如庄子在《逍遥游》篇中所描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然而,又须“系物”,因为心不能独立而“游”,它须凭借“物”来游。这“游”字揭示了心与物的关系。这个关系,在艺术理论中就是情与景的关系。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情景名为二,实际上不可分离。人作审美之“游”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景生情”。由于外物的感召,触发“心”游。如陆机《文赋》所言:“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人的“心”因景而动。同时,也因人而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云:“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范仲淹揭示岳阳楼上的“迁客骚人”,虽然同时观景,却各有各的“览物之情”。其二是“情生景”。在艺术中,情是主体,景为情所用。贾岛诗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然而“推”耶“敲”耶,贾岛一直取景未定。后经韩愈品味,认为敲门声更显得夜深人静,才取“敲”的景物。
“心”与“物”的关系绝不是固定对应的模式。任何景物都是立体的、多层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同一景物可以从不同视角摄取,寄寓不同的情感。例如《诗经》中有两首同是取“云汉”(银河)为意象的诗,一首是《棫朴》:“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取银河宽广无边之景,称颂周文王的功德盖天。一首是《云汉》:“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取银河明亮之景,由此表现毫无雨意,表达对旱灾的忧患之情。在意象中,甚至“心”与“物”不必在形式上对应,可以“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例如《诗经》中的《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王夫之在《诗广传》里评论说:“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意象通过情与景的强烈对比反衬,“一倍增其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