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复苏
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两汉“名教”给人们设置了三大精神枷锁:一是奉天承运的皇权争夺,闹得血雨腥风;二是功名利禄的追逐,所谓“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耗尽人生;三是“三纲五常”的标榜,树伦理之碑,立君子名分而追逐千古遗芳。三大精神枷锁压抑人性,致使“人”的异化。玄学发出了“任自然而越名教”的呐喊,这无疑是颠覆现状的一种尝试,有力地唤起了“人”的生命意识。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这是《古诗十九首》的喟叹。那种“意悲而远,惊心动魄”的描述,再现了东汉末期社会动荡、生命涂炭的情景。那时期,士人们的生存也艰险重重:社会高层激烈的皇权争夺,结果总是胜王败寇;士人功名利禄的追逐,结果总是事未立而时已逝;家族的荣华富贵,顷刻间莫名丧落;而辉煌与悲惨相共,弹冠与死亡比肩,使士人们无不处于“亲故多离其灾,徐(幹)陈(琳)应(瑒)刘(桢),一时俱逝”的环境之中(曹丕《与吴质书》)。面对残酷的现实,士人们开始转向对生命意义的重新审视,深刻体验到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暂。李泽厚说:“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3]
曹操统一北方,宏业大展,虽然怀揣“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之气,却仍旧由衷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叹。手握权杖的曹丕也不免感叹“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嘱我白发,生亦何早”。名教的解体,人性的复苏,使他们在“建功立业”之后,重新审视人生的意义。《世说新语》记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权贵尚且这样,何况一些抑屈的官员、落拓的士人?忧谗惧祸的阮籍深吟:“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仕途坎坷的刘琨感叹:“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王羲之弃官归隐,感悟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珍惜生命,及时行乐,成为魏晋时代一种流行的人生态度。“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一时间,服药以追求长生,饮酒以纵欲享乐,成为名士们竞相尚行的生活方式。
何晏、王弼是玄学的创始人,也是服药的先行者。皇甫谧《寒食散论》云:“近世尚书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历岁之困,皆不终朝而愈。众人喜于近利者,不睹后患。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何晏服的是“五石散”。《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何晏服药的目的纯粹是为了享受生活,他深信服了五石散能够美容。何晏服药后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他皮肤亮白,姿仪显得更俊美。但是五石散也是一种春药,服药后激发性欲,纵情女色,副作用也很大。服五石散与今天吸毒一样,时间一长,便上瘾,“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所以苏轼在《东坡志林》说:“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所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
“正始名士”服药,竹林七贤则嗜酒成性。《世说新语》记载:“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七贤中,尤以嵇康和阮籍的饮酒最为著名,他们常常酩酊大醉。嵇康赋诗云:“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饮酒成为当时名士的一种独特风度,人们竞相模仿。王孝伯说:“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世说新语·任诞》)
挣脱礼教的束缚,追求个性解放,是魏晋时期的又一股玄风。在两汉名教层层束缚之下,人们犹如龚自珍笔下的“病梅”,“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一味“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龚自珍《病梅馆记》),整个社会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玄学的出现给予渴望精神自由的士人们一丝希望的亮色。随着正统儒术地位的坠落,士人们不再视名教为当然,嵇康针对“六经为太阳,不学为长夜”的说教,在《难自然好学论》一文里加以驳斥:“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讽诵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腐臭,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谈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借大人先生之口,讽刺那些谨守名教的君子,说他们犹如“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阮籍不仅口诛笔伐,而且表现在行动上,公然在众人面前违背礼制,不惜逆孝道而行。《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士人们任性而为,以崇尚自然为荣,认为“人生天地之间,体自然之形”(阮籍《达庄论》),吐自然之言,行自然之事,因而喜好以“异端”自许,以“另类”相标榜。王粲有“好驴鸣”这一癖好,曹丕为其“驴鸣送葬”。这一行为本身十分荒诞,但是可以视为当时名士极度追求真性情的一种表现。《世说新语·雅量》记载:
郗太傅在京品,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郗鉴最终不选那些中规中矩的公子,却选恃才傲物、行为“出格”的王羲之做女婿,“东床快婿”因而成为名士中著名的样板。由此可见,当时上层社会受魏晋玄学影响,那种违礼脱俗、追求时髦的风尚。
无拘无束,自由人生,也是士人们标举清高脱俗的一种时尚。《晋书·张翰传》记载:张翰在洛阳,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辞官回乡。《世说新语·任诞》记载: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子猷那种潇洒自适、不拘形迹的生活态度,受到了士林的热烈追捧。而那些手执拂尘,论道谈玄,徜徉于山水景色之间,游戏于艺术娱乐之中的名士逸事,更为士林津津乐道,竞相附庸仿效。
哲学家宗白华在《艺境》中谈到魏晋六朝时说:“它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魏晋六朝出现的“人”的复苏思潮,给汉末沉闷的社会吹来一股新的气息。但是,魏晋玄学并非是新文明的诞生,从性质上说,是先秦老庄学说在儒术弱化时际的复兴与演变。玄学对儒术的解构,只能说是中华传统文化本体的一种自身调节,实际情况应是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所指出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应是“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至于他们的内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
鲁迅所说是有依据的。魏晋风度在文化上确实具有二重性,往往一边是出世,追求个性解放,一边是入世,追求功名利禄,两者一体并存。名士的出世,事实上并没有否定世俗的价值,而是“托不得已以养中”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智慧,也是人格分裂的表现。“竹林七贤”的一副对联可以说是魏晋风度的一个绝妙注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前联是出世的,后联却是入世的。有些名士归隐,不过是借隐逸之名抬高身价,以猎取高位。例如《世说新语·尤梅》中周邵的归隐:
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执辞愈固。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庾从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强饭,极欢;并语世故,约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将军二千石,而不称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一叹,遂发背而卒。
周邵本来归隐于寻阳,在庾亮劝说下,一番惺惺作态后,又出仕了。后来因为官职“不称意”,一气之下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