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功篇》
《民功篇》是康有为生前没有发表的著作,是康有为次女康同璧的家藏,抄本,由蒋贵麟首刊于《万木草堂遗稿外编》。[52]从其内容来看,当属其早期作品,与撰写《教学通义》大约为同一时期,或稍晚一些,很可能为光绪十三年(1887)。此后康又有增改。[53]
在《民功篇》中,康有为根据当时已编和未编的史料,摘录了中国早期文献中关于伏羲、燧人、女娲、神农、黄帝、颛顼、尧、舜、禹等人的事功记载,并加以按语,以说明自己的观念。似未完稿。[54]他认为,中国的早期历史是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过程(这与《教学通义》中的说法稍有不同),在此过程中,有功于民的统治者,建立起文明的秩序,同时也建立起自己的统治。他称言:
三朝六纪,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覆前而不能覆后,卧之,起之吁吁,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羽。于是,伏羲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画八卦,以治天下。天下伏而化之,故谓之伏羲也。
……伏羲以前,皆野合野生,无宗族之叙;伏羲以后,则宗族立而礼义起矣……伏羲为风姓,此后宗谱必兴矣,但尊男抑女不审始于何王。考伏羲之后,继以女娲,其以圣女王天下无疑。[55]
今天的人们已具有人类学、考古学之知识,看到康的这些说法,自然感到肤浅;然对康而言,却是在思考君主制的起源,思考君主与人民的关系。他又称言:
凡古王者皆有功于民,以为民主,以嬗鸣号,惟神农功至大,迹至奇。凡民患无食,悉材用器贿不备悉疾病。神农备民材用,备民疾病,一身为帝、为农、为工、为商、为医,于是为神。
人道求美,人道求乐。宫室舟车、衣服文字、历数伎乐、什器礼治,皆以乐民。宫室舟车、衣服文字、历数伎乐、什器礼治,皆创于黄帝。其佐臣皆神灵,统一中国自黄帝。中国有人民四千年,皆用黄帝制度,乐利实万王民功之魁。[56]
以今天的历史知识而论,康的见解无疑是错误的,从蛮荒走向文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绝非神农、黄帝之功;但康在此所思考的,却是统治者合法性的理由,即“有功于民”方可以成为“民主”(民之主)。他还认为,黄帝之时,“并帝者数人,分国者万土”,即天下分为众多国家,黄帝“以舟车、文字创出”,致使“万国合于一统”。[57]黄帝个人创造的文明是中国走向统一的原因。正是如此,当时君臣之间,礼仪甚为简单,没有一道鸿沟,上朝之时,只是区分南北而已,“君南面而立,臣北面而朝之;臣北面而拜,君答拜之”;“此所以下情罔伏,无有郁愆闭阏之患,唐、虞所以致治也。垂及商、周,此义未忘。”[58]沿着这一条思路,康继续思索统治权的继承:
官天下者,以天下为公器,惟贤是择。少昊之后,无足嗣帝位者,而颛顼有至德。颛顼之后,无足嗣帝位者,而喾有至德。有至德者登大位,以其贤也,非以其亲也。故近不嫌于传子,黄帝、少昊是已;外不妨于异姓,尧、舜是也。
尧之任舜,以孝举之,知之于桑阴之顷,即引以帝□之亲,其在今官制,立授礼部尚书为军机大臣兼总署大臣出办开垦事。[59]
康有为从“民功”的角度,对君主世袭制进行了批判。圣君选“德”择“贤”以继位,标准乃是“民功”,即有功于民。康认为,古代有功于民者得之高位,得以民尊,而到了秦代以后,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以“军功”进封,“以杀人为得爵之质,此盗贼夷狄之行也”,此后两千年“军功”大兴。“军功”盛而“民功”绝。那些由“军功”而得大封赏者,“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60]
《民功篇》是康有为早期的重要著作,对他后来的思想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一,引用古典、另加按语的方式,成为他后来著述的主要方式之一,《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等重要著述,皆用此体例。其二,他对古代历史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认识,影响了他的历史观,形成了他的“疑古”观念。他此时虽仍然还在歌颂远古时代,由此出发,很容易对“三代圣迹”发生怀疑,而这些又是“孔子改制说”的基础。[61]他对历史的观察与思考中,也隐隐得出了变法的结论。[62]其三,他对君主权力来源的考察,对君主专制的怀疑,与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有相似之处,与他后来的“大同三世说”的萌生也有很大的关系。
此外,康有为还认为:“尊君抑臣”是秦朝大变先王之制;然在汉朝,“皇帝见丞相坐为之起,乘车为之下舆”;隋、唐“君臣犹得共坐以谋事”;宋朝“犹得立侍,故宋大臣多能力争天子之庭”;到了元代之后再大变,“群臣皆长诡(跪)白事。于是臣下见上,战慄畏谨,不敢一言,有对而无论,有唯而无议。大臣如是,小臣可知,于是下情大有壅隔之患”。[63]从这一思想出发,康一直谋求建立君臣共商的政治制度。他在《上清帝第一书》《第二书》《第三书》中的“通下情”,在《第四书》中“辟馆顾问”,皆言及于此;到了戊戌变法时期,要求建立设在宫中的“制度局”。(后将详述)
康有为此时对清朝本身尚无推翻之志,在《民功篇》中称:
我朝圣祖仁皇帝(康熙帝玄烨),神武睿知,以尧、舜之圣德,兼周公之才艺,若变法图治,可以驾乎三代之上。而当时大臣无风后、力牧之神灵,亦无稷、契、伊、周之才气,仅有庸佞之李光地托身义理者,立于其间。其心思非有负荷罪生迫切之念,其常识非有开辟宇宙恢廓之量,媕婀于身家爵位之私,步趋于宋儒时下之见,灶下之婢,穷乡之学,井中之蛙,床下之木,卑污愚陋,岂足与论生民所托命哉?有君无臣,自古所叹。嗟夫![64]
《民功篇》一文,康并未准备发表,如此颂圣,自是他心中之言。他所哀叹者,仅是未有合适的辅臣,即“有君无臣”。这里面或许也有隐隐的自我期许?[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