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说
康有为在广州开堂讲学后,由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等人帮助,约于光绪十六年(1890)完成了他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之一——《新学伪经考》,刊刻于光绪十七年七月。[108]该书的内容虽然庞杂,然叙述颇有条理。若将其主旨作最为简要的概括,可称为:儒家的《六经》皆存世,即“今文经”,秦始皇并未焚尽;所谓“古文经”,皆是伪经,是西汉时领校“中秘书”(皇家藏书)的官员刘歆(公元前50—公元23)所伪造,目的是为王莽的“新朝”服务。按照这一说法,《古文尚书》《毛诗》《周礼》《费氏易》(《古文易》)、《春秋左氏传》《国语》《尔雅》等一大批儒家的经典,是刘歆为王莽新朝服务而伪造的“新学”。
今、古文之争始于西汉,至东汉马融(79—166)、郑玄(127—200)融合古、今后,今、古文皆作为儒家学说的经典,近两千年来没有太大的争端。至清代考据学兴起,阎若璩(1636—1704)著《尚书古文疏证》,刘逢禄(1776—1829)著《左氏春秋考证》,皆是对古文经的致命打击。与康有为同时代的廖平亦有重要的著述。[109]光绪二十九年,返京小住的湖广总督张之洞称:
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菴,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110]
而京中的大老,如翁同龢、潘祖荫等人,皆主今文经,《公羊传》渐成主流,但没有一个人像康有为那样走向极端,将古文经的一切,全数打翻在地。
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康有为的这些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后人钱穆作《刘向歆父子年谱》,证明刘歆不可能伪造如此之多的经典。[111]时人朱一新写信给康有为论学,亦有规劝。[112]但在当时,康的这一著作被梁启超形容为“思想界一大飓风”。该书当时的销售情况似乎还不错,引发了许多人的新思绪,也引起了一些官员的警惕。光绪二十年七月初四日,给事中余联沅上奏弹劾,称之“非圣无法,惑世诬民”,要求将该书“立即销毁”。光绪帝为此下了一道严旨,命两广总督李瀚章彻查。梁启超此时在北京,亦为之周旋。此事最后由李瀚章下令将该书“自行销毁”而不了了之。[113]
若仅从学术角度来看,《新学伪经考》似无太大的意义,今天的学者亦认定康有为在学术外衣之下另有政治用心。然而,此种政治用心只有放到当时社会环境中才能显现出来——儒家经典是王朝政治思想和统治方式的标准,是整个社会都已涉及或卷入的科举考试的内容,也是士林学子(读书人)最为重要的思想养分。《新学伪经考》对儒家经典的整体进行了破坏性的打击,其影响力和作用力究竟有多大?房德邻称:
梁启超在论述《伪经考》和《改制考》发表后的影响时,用“飓风”和“火山大喷火”作比喻。而胡思敬,这位身历过戊戌变法而政治态度比较保守的人,却说这两部书“未足倾动士林”。这两种说法很不相同,却都有道理。梁启超是从社会反响的角度讲的,胡思敬则是从社会接受的角度讲的。[114]
这是有分析力的解释,说明了康有为思想的破坏性(社会反响)与建设性(社会接受)。从现有的研究来看,《新学伪经考》和后来的《孔子改制考》引起了士林学子的广泛关注,但当时的重要学者和官员,甚至详细读过该书的人,如翁同龢、孙家鼐、俞樾、谭献、宋恕、皮锡瑞、严复、章太炎、张之洞、陈宝箴、黄遵宪、洪良品、孙宝瑄……都持反对态度。就我所见的材料来看,康的思想虽能影响万木草堂中的门徒和徐仁铸、谭嗣同、宋伯鲁等个别官员,但成熟的学者对此表示接受者,却是少有。[115]到了后来,崔适、钱玄同接受其思想,顾颉刚等人由此发展出疑古学派,则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