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的“自上”之路及其策略调整

五、康有为的“自上”之路及其策略调整

正当梁启超在长沙实行“自下”之策,发动思想革命而激荡风云之际,康有为在北京尝试“自上”之路也突遇光明。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康有为离开上海,前往北京。此时正值德国强占胶州湾(青岛),俄、法、英亦蠢蠢欲动,清朝鉴于甲午之败,无敢言战,军事与外交十分被动。时任工部学习主事的康有为立即向工部递交《上清帝第五书》,主张变法,要求代奏,为工部所拒,但在京官中广为传抄。十一月,工科给事中高燮曾保康参加瑞士“弭兵会”,光绪帝下旨由总理衙门“酌核办理”。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日(1898年1月24日),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翁同龢、廖寿恒、荣禄、张荫桓召康问话。康随即向总理衙门递交《上清帝第六书》,提出以“制度局”为核心的变法纲领,要求代奏。二月十九日,总理衙门代奏康的《第六书》,光绪帝下旨命总理衙门“议复”。此后,总理衙门又多次代奏康的条陈和书籍,包括《俄彼得变政记》和《日本变政记》。四月二十五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奏保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五人。四月二十八日(6月16日),光绪帝在颐和园仁寿殿召见康,授其为总理衙门章京,并命其条陈可由军机大臣廖寿恒代奏。康此时已经成为政治新星,在京城中红极一时。

梁启超于光绪二十四年二月离开湖南前往上海,三月初一日搭船北上。梁到京后,成为康的有力助手。五月十五日(7月3日),光绪帝召见梁,命其以六品衔办理译书局。

康有为、梁启超“自上”道路走通之后,其政治策略也随即调整。他们的目标是设立“制度局”或其变种“议政处”“召对处”“立法院”“懋勤殿”“议政局”“便殿”等等,不再倡导“议院”。这类设在宫中、光绪帝每日召见、由康主持的政治咨询机构,一旦运作起来,将会成为政治决策机构。康、梁正是企图通过这类机构以能实现君权变法。[115]由此,康自上条陈、进呈书籍,为徐致靖、宋伯鲁、杨深秀等人代拟奏折,以能影响光绪帝;并于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1898年7月16日)在《国闻报》上发表《答人论议院书》,表明自己的态度:

……故中国惟有君权治天下而已。顷圣上聪明初武,深通中外之故,戒守旧之非,明定国是,废弃八股,举行新政,日不暇给,皆中旨独下,不假部议。一诏既下,天下风行,虽有老重大臣,不敢阻挠一言,群士不敢阻挠一策,而新政已行矣……故今日之言议院、言民权者,是助守旧者以自亡其国者也。夫君犹父也,民犹子也。中国之民,皆如童幼婴孩。问一家之中,婴孩十数,不由父母专主之,而使童幼婴孩主之议之,能成家自养否乎?必不能也。君犹师长也,民犹徒属弟子也。中国之民,皆如蒙学。试问蒙馆之中,童蒙数十,不听师长主之教之,而听童蒙共主之,自学之,能成学否乎?必不能也。敬告足下一言:中国惟以君权治天下而已,若雷厉风行,三月而规模成,二年而成效著。

文中两次强调“君权治天下”。康有为还表示,其之所以“不建言请开议院”,属“通变宜民”之计。[116]

最能说明康有为此期政治策略调整者,是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一日(1898年7月19日)康有为(时在北京)给其侄康同和(时在日本神户)的亲笔信,称言:

读来信,收付来《东亚报》五百分,已收。惟吾在京师,谣言众多。亦惟昔者《知新报》诸子不慎言所累,至今以民权二字大为满人所忌。若再有其它犯讳之言,益不堪言矣。(原注:此次上将大用,而我欲行,亦惟谣言之故。)且今昔情形不同,顷圣上发愤为雄,力变新法,于我言听计从。(原注:我现奉旨专折奏事,此本朝所无者。)外论比之谓王荆公以来所无有,此千年之嘉会也。汝等操报权,一言一字所关甚大,皆与我有牵。汝出姓名,更于我显著。今与汝约,所有各报,以救中国为主,而于称及国家、皇上及满洲,说话皆应极谨。(原注:且勿分种,不见文御史等劾我之语乎?)皇上圣明如此,多为颂美之言、期望之语。今守旧者多,非言民权、议院之时,此说亦可勿谈。且述我言中国非开议院之时,开郡县省会民会则可也。汝等恪遵此约,乃可发送。可并示云台。[117]

《东亚报》是康有为一派在日本神户所办的报刊,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一日(1898年6月29日)首刊,每十日刊出一期,曾发表康门弟子韩昙首、韩文举、康同文等人的政论文章。[118]康同和正在《东亚报》任职。康有为自称“奉旨专折奏事”,大体属实,自称光绪帝“于我言听计从”,乃是夸张,自称所获是“千年之嘉会”,可见其自认为在“自上”道路上大获成功。康又称“谣言”,又称“昔者《知新报》诸子不慎言”,又称“民权”为“满人所忌”,可见其在北京所受到极大的阻力和压力。[119]为了保障“自上”道路的继续通畅,康下令“称及国家、皇上及满洲,说话皆应极谨”,并令“且勿分种”,可见康党内部以往亦有涉及“种族革命”的言论。[120]而该信中最为要紧一句是:“今与汝约,所有各报,以救中国为主”,根据“大同三世说”,“救中国”属“义”“小康”,与“救全球”的“仁”“大同”相对应。梁启超称:

以小康之道治一国,以大同之道治天下也。故我辈今日立志,当两义并举。目前则以小康之道先救中国,他日则以大同之道兼救全球。救全球者,仁之极也。救全球而必先从中国起点者,义也。“仁者人也,义者我也。”大同近于仁,小康近于义。[121]

既然是“救中国”的“小康之道”,自然可以行“君权变法”,自然可以因“今守旧者多,非言民权、议院之时”,而“此说亦可勿谈”。从康有为此信可以看出,康的命令范围是“所有各报”,命令主旨是“述我言中国非开议院之时”,我因尚未读到《东亚报》,不知康同和是否遵办,但从《知新报》上可以明显看出康此期政治策略的调整。

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一日(1898年8月8日),康有为弟子陈继俨在《知新报》第61册上发表《伸民权即以尊国体说》,该文以“民权”为议题,却是强调“民权”与“君权”并不冲突。陈继俨认为,清朝此时的权力不在于“天子”,而在于“胥吏”:

今日之天下,则胥吏之天下也;天下之权,则胥吏之权也。天下有事,上之天子,天子责之部院,是权在部院也;部院议可,移文疆吏,是权在疆吏也;疆吏奉谕,颁之州县,是权在州县也;州县得命,下之吏胥,是权在吏胥也。夫二十行省之大,四万万人之众,而其权实无所属焉。于是昌言以号于天下曰:“尊君权”,“尊君权”!其谁信之。且部院分任政之权,疆吏有守土之责,州县为奉职之官,而议覆之事,仅责于胥吏,以胥吏之治治天下,是部院、督抚、州县亦无权也。

若由此逻辑结构而推导之,此时的清朝似不需要“伸民权”而是需要“尊君权”。陈继俨丝毫没有涉及当时作为“民权”象征的“议院”,反而称言:

夫民之于国也,犹人之于家也,其天子则家人之严君也。长者有事,而乃子乃孙,不能服劳奉养,以既厥职,其家之存亡,不待智者而知矣。

以家比之国,君、民同为一家,即结为利益共同体,君权、民权自然全无冲突,即“天子无失权,庶民亦无争权也”。这与康有为《答人论议院书》中的说法是一致的。陈继俨继续以德国、法国、意大利、希腊、瑞士、日本为例来说明:

夫德之覆法也,有良民会;法之复振也,有记念会;意之浡兴也,有保国会;希之自立也,有保种会;瑞士之变法也,有自卫党;日本之有今日也,有尊攘党、革政党、改进党、自由党。彼数会者,实赖以兴国者也,而倡自齐民,实过半焉。既非金、张之胄,复无王、谢之荣,而热血所结,摩荡奋发,卒以成非常之原,而苏已死之国。[122]

若由此逻辑结构而推导之,此时的“伸民权”,大约相当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北京发起的“保国会”而已。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一日(1898年8月17日),陈继俨在《知新报》第62册上发表《中国不可开议院说》,说明中国不能开议院的四条理由:“人持一自私自利之心以入世”;“民智未开,不可以议政”;“家、国之见既不甚明,则所举之人,定多失职”;“中国举国皆守旧之人”。陈最后得出结论:

今天子聪明圣智,下诏维新,与民更化,中兴之治,期于旦夕。凡在臣工,与有其责,匹夫之贱,曷为违已,区区之心,窃慕此耳。若夫引迂拙之人,而参知政事,贰专制之权,而纬圣聪,大体未立,而国是频更。如向之所论开议院者,其又奚取焉。

这一段话,完全符合康有为前引信中所要求的“皇上圣明如此,多为颂美之言、期望之语”,更是强调了不受干预的“专制之权”。陈继俨还根据康的指示“述我言中国非开议院之时”,在该文中宣布:“吾师南海康先生有《议院不可行于中国考》,发挥此义最详。”[123]此时恰是康有为致信康同和一个月之后,离戊戌政变还有3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