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自下”进行的思想革命

四、梁启超“自下”进行的思想革命

我先前的研究已经说明,康有为此期的政治与学术目标是“创制立教”。[103]梁启超及其康门弟子,在立教与传教方面亦有许多的言说,其中以欧榘甲的言辞最为激烈。[104]由此,当梁启超、韩文举、叶湘南、欧榘甲到了长沙,分别担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和教习时,他们将“传教”的事业也做到了极致,在当地引出了思想对抗的大波。[105]

我先前的研究已经说明,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以其特定的方式来解读《春秋公羊传》《孟子》两书,不遗余力地传授“新学伪经说”“孔子改制说”并大力宣传“大同三世说”;若将康有为的《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与《湖南时务学堂初集》相比,可以看出温和主义与激进主义之间的递进。[106]为了说明梁启超所行“自下”之策,我继续引用时务学堂学生的札记、设问和梁启超的批语,以观察梁启超等人的教学效果。

戴修礼是时务学堂的优秀学生,梁启超批语中表扬也最多。其一篇札记言及中国国会制度之渊源,称言:

欧洲各会起点于希腊议事亚略巴古国民等会,而暗合于我支那也。《尚书·汤诰》《盘庚》诸篇,当时国会之议语也。大王去邠,属其耆老,见诸《孟子》。外朝询国危、立君、灾眚,载诸《周礼》。兹为三代国会之可考者也。下迄春秋,亦莫不然,读《左氏》可知矣。是时也,国会议事之例有四:一曰议割地,二曰议和战,三曰议立君,四曰议国危。

何以考其有议割地之例也?隐十一年,王以向、盟等地与郑。桓七年,盟、向求(盟)[成]于郑,取而背之,郑连齐、卫伐盟、向;王迁之于郏。僖二十五年,王与晋阳樊、温、原、茅,阳樊不服,乃出其民。此即今割地民有不服听之之例也。[僖]十七年,晋赂秦以河东五城,河东人拒秦,秦卒反之晋。此即今割地民不服自能战守者,或反之故国,或听其为伯理玺天德之例也。

何以考其有议和战之例也?僖十五年,秦、晋交争,晋朝国人而作州兵、爰田。[襄]二十五年,郑入陈,陈侯使其众男女别而累,以待于朝。定八年,卫叛晋,先朝其国人,使贾问之。哀元年,楚子围蔡,蔡人男女以辨;又吴之入楚也,使召陈怀公,怀公朝国人而决其从违者是也。

何以考其议立君之例也?僖十八年,邢、狄伐卫,卫侯以国让于父子兄弟,及朝众,众不可而后已。[僖]二十[八]年,宁武子盟国人于宛濮,以入卫侯。昭二十年,[卫]灵公入国,即盟国人。哀二十六年,鲁、越、宋纳卫侯,卫文子致众而问焉;宋太尹立启,皇非我等使人狥国。此即梭伦定平民得核夺亚耳根功过之例也。

何以考其议国危之例也?昭二十(五)[一]年,华登以吴师救华氏,宋厨人濮狥于国。[昭]二十(五)[四]年,晋使士景伯莅问周故,立于乾祭,而问于介众者是也。

由是以观,国会岂泰西独擅其美耶?抑我古圣王之遗制也。礼失求诸野,欲人人有平等自主之权,上下之声气弗塞,非开国会弗可。然民智未开,国会当亦稍后也。

以今天的知识来评判,戴修礼的这篇札记概念不明确,行文亦纷乱,所用论据皆出自被视为“伪经”的古文经《左传》;然他通过学习不仅能对“康学”有所体会,且能有所创见,即称中国早期社会亦有与“国会”相对应的制度与功能,与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的《古议院考》一文论旨相同,最后的结论又与梁“开民智”的主张相合。梁见之,十分感慨,大加表扬,批语曰:

征引繁博,左证确凿,丁韪良若见之,当爽然自叹其《中国古世公法》之俭陋矣。此当译成西文,印入西报中,以告万国。真是奇才,真是奇才!

南海先生尝著一《中西同风考》,其中有一篇言国势之同:中国有夏、殷、周三代,而彼中埃及、波斯、希腊盛强相嬗,亦与三代略相等;而周末分为列国,与希腊之列国尤相若焉;中国周后有秦始皇以武功统一震旦,而希腊后马基顿之亚历山大亦从而统一之,其武功之轰天震地亦相若焉,其不再传而亡也亦相若;及中国息肩于两汉,欧洲亦息肩于罗马;南、北朝中分之日,即东、西罗马角立之时;自唐以后,其意大利升平之时也。似此之类,皆隐隐相合,其中所以然之故末由测之,然不可谓非奇事也。欧洲以希腊时人才最盛,一切学问制度多从此出焉。其学问则(校)[梭]革拉底等之七贤也,犹吾中国之周秦诸子也。其制度则梭伦之律也,汝所条举者皆是也,而吾中国春秋诸邦所行法制多与暗合,然则当彼之时,殆地球菁华发泄之时哉!

乃欧洲自罗马以后日修政事,而宪法名理之学大明,中国则自秦以降,百学俱绝,而一切古人良法美意亦坠地焉。此其何故也?汝试言之。[107]

梁启超这段长长的批语,颇有“告诸往而知来者”“起予者商也”而“可与言诗”之意味。梁由此说起康有为的著作《中西同风考》,大讲中西历史的相同性,大讲中西政治学说的相似性。在时务学堂的批语中,梁的这段批语也属较长之列。梁由此再启发戴,让戴分析一下为何中、西有着相同历史、相同政治学说,到了近代却有如此之大的分歧。而对于戴修礼关于“公法”的札记,梁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108]很可能因获梁启超的赏识,百日维新期间仓场侍郎李端棻保举“经济特科”,戴修礼亦在列。[109]

李炳寰也是梁启超最为欣赏的学生,曾以“利梁一国”为解题而作“大同起点”之札记,深获梁启超、韩文举之赞扬,并予以启迪。[110]李获此点赞之后,又发一问:

前问大同起点,奉批过加奖励,而所以提撕者,则圣人之言“引而不发,跃如也”,盖欲令学者自思以求心得。顷读“既竭心思,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之句,觉微有所会。然则大同之道,起点于“心”之一字乎?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则天下可运诸掌上。”又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又曰:“是心足以王矣。”是“心”之所推,其终至大而不可穷,其始必小而不可穷,故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则次及于身,次及于家国,次及于全球矣。而大同之法,则“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孟子已三致意。农务兴,则食不乏;工艺兴,则用不乏;商务兴,则三宝不绝;草莱辟、矿务兴,则财用富饶。无告之穷民,施之以仁,废疾者,因其可用而使以事。行之十年,大同之效或可略见欤?若夫利道教诲,则非士庶人之所能也。商鞅变法,志在富强,而六国遂一,汲汲以练兵置械为务,将外侮之不能御,安能以权力服人乎?是否有当,用敢复问。

李炳寰此问,多引孟子之语,由“不忍”而“仁”而“王”而“大同”,他提到了“老吾老”以及于“全球”,也提到了农、工、商、矿以达于“富饶”;但让他苦恼的问题是,若“行之十年”,能不能看到“大同”的效果?商鞅变法,“练兵置械”,其具体做法显然与“不忍”“仁”“王”“大同”之理想大不相同;可若是连“外侮”都“不能御”,又怎么能“以权力服人”?李似乎已经看出,此类理想主义的举措是不可能获有近期效果的。梁启超对此批语:

不忍人之心为仁之起点,仁为大同之起点。仁字推到极满,至于天地一大父母,民吾胞,物吾与,岂非大同之极效乎?然此中条理甚多,须就条理上着想为是。大同二字不过名号,思所以能使世界尽变为大同者,必有实理,非空言也。[111]

梁启超的说法仍是理论上的正确性,宣称“天地一大父母”,自是全球一家、大同“极效”。梁没有回答“十年之效”,也没有回答“外侮之御”,只是让李炳寰“就条理上着想”,并告之“必有实理”。

唐才质是唐才常的弟弟,时务学堂的优秀学生。他的札记多言“太平”与“大同”,亦能举一反三。其所作札记之一,专谈“据乱世”“太平世”之“妇人”,称言:

庄二年,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郜,何注云:“妇人无外事,外则近淫。”呜呼!此盖指据乱世而言耳。若太平之妇人,有学有智以养其心,游历外国以长其见闻,讲求世界间事以扩充其脑气筋,又何至于淫哉?中国数十年来妇学不讲,待妇人如奴隶、如野蛮、如土番,而二万万女子尽沉苦海,沦胥以亡,正由不知外事耳。若今日欧洲各国之立女学堂,非讲求外事而何哉?且纪女履之母不通外事,据乱世妇人也;不恤纬而忧宗周之陨,太平世之妇人也。为妇人者,其欲为据乱世乎,抑欲为太平世乎?若何氏之谓“妇人无外事”者,乃指不学无术之鲁夫人姜氏耳,岂敢使后世妇人尽成据乱世妇人哉?

在“大同三世说”的理论框架中,何休的地位极其崇高,所言皆以经典相待之。唐才质敢指责其非,自是认为在学问上已部分超越之。唐此时没有“游历外国”,也未见“女学堂”,甚至没有见到受过近代教育的西方女性,但已能区别出“据乱世”“太平世”两类“妇人”的差别,并充满信心地认为“为妇人者”“欲为太平世”。梁启超对此批语:

必智慧平等,然后能力可以平等,故开女智为第一义。[112]

梁启超此时所著《变法通议》中有《女学》篇,并积极推广“不缠足”;他对唐才质批评何休的说法似乎是认可的,尽管强调男女平等的前提是“智慧平等”。

《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所录梁启超最后一条批语,是为学生李泽云札记所作。根据“大同三世说”,《春秋公羊传》首文王而终尧、舜,《公羊传》中最后一段话(即“公羊子所传微言”)特别重要,是宣告“后圣”之将到来的预言。梁据此批曰:

《春秋》不专言小康之义,特小康之条理较备耳。圣人于小康言其条理,于大同则不言条理者何?圣人知大同之道必三千年而后能行,至彼时必有能言其条理者,故不必言之,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原注:百世即三千年)。至小康之制,所以治三千年以内之天下,故详言之。虽则如是,而大同之宗旨往往存焉。哀十四年《传》云:“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言《春秋》为由据乱世进于升平之书也,所谓小康也。又曰:“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言《春秋》不专言小康,实有乐于尧、舜大同之义也。又曰:“制《春秋》之意以俟后圣,以为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言《春秋》大同之条理,可以俟诸三千年以后之圣人也。此公羊子所传微言也。《繁露》又言:“以人随君,以君随天”,五始之义,“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境〕内之治”,即所谓以君统国也。此自是《春秋》大义。[113]

“从君子曷为为《春秋》”到“亦有乐乎此也”,正是《公羊传》的最后一段话,梁启超分段全录之,并详说之,正是露布三千年之后的“后圣”之到来;而“先圣”之所以不言大同之“条理”,正是“以俟”“彼时必有能言其条理”之“后圣”。梁此处仿照《公羊》体例而终言“后圣”,揭示了“大同三世说”的终极谜底——“后圣”者孰谓?梁启超、李泽云心知而不言,谓康有为也。

“大同三世说”是革命性的思想,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大力鼓吹之,即所谓“传教”。《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正是记录梁此类活动的远非完整的实录。过了二十四年,1922年,曾任湖南时务学堂总办的熊希龄为庆祝梁启超五十岁生日,重印《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更名为《湖南时务学堂遗编》,梁启超为之序:

……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114]

梁启超自称其在湖南时务学堂鼓吹的是“民权革命论”,前引狄保贤回忆中“急进法”“革命本位”与之大体相合。只是梁于此所说的“民权”,不是西方哲人诸如卢梭等人所说的“民权”,而是“大同三世说”中的“民权”;只是梁于此所说的“革命”,不是政治革命,而是他在湖南时务学堂学生头脑中所发起的思想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