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的“体”“用”说
最能反映康有为这一时期(光绪十六年至二十四年,成熟期)中、西学思想关系的,是他给广东大儒朱一新的信。
光绪十六年(1890)年底,朱一新读到《新学伪经考》书稿及康门弟子《日记》,进而劝诫康有为。两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思想交锋,现存康有为信件五通、朱一新信件五通。[29]其中光绪十七年夏末秋初,康有为致朱一新第四函,言及中、西学术,称言:
足下阅门人课部有谈西学者,遂谓仆欲嬗宋学而兴西学,且援观人于微之义,谓仆取释氏之权实互用,意谓阳尊孔子,阴祖耶苏耶?是何言欤!马舌牛头,何其相接之不伦也!不待自省,相去乖绝,虽正敬足下,此说实在不辨之例。然足下君子人也,求之今日,何可复得,且相交未久,未能相知,而世间或有其人耳。且辱足下之爱,不可不揭露一二,以晓足下,故复为书,不复拘文牵义,冒触而略吐其愚。窃以足下不独不知仆,且不知西人,并未尝精意穷经,于孔子之道之大,未能知之也。
……诚如足下所谓六经之道,日用所共由,如火不可缺。仆即欲叛而逃之,则行遍地球,亦如足下所谓未闻者,有所谓新奇者,如足下谓彼族无伦理,而自有义理,以为其制度,此则真所谓新奇。然西人无之,地球内无之,不知足下何所指也。考之西俗既如此,则谓仆为变义理,仆将以何变之哉?若将从其教,则彼《新约》《旧约》之浅鄙诞妄,去佛尚远,何况六经之精微深博乎?其最大义,为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亦我六经之余说,非有异论也。即使仆能悖谬,其如仆颇能穷理何?故知西人学艺,与其教绝不相蒙也。以西人之学艺政制,以孔子之学,非徒绝不相碍,而且国势既强,教藉以昌也。(原注:彼国教自教,学艺政制自学艺政制,亦绝不相蒙,譬之金元入中,何损于孔子乎?)方今四海困穷,国势微弱,仆故采用其长,门人问者,亦以告之。后生读书无多,不得其根本节目,不大斥之,则大誉之。经屡批斥,或加勒帛,且颇禁读之。缘学者不知西学,则愚暗而不达时变;稍知西学,则尊奉太过,而化为西人。故仆以为必有宋学义理之体,而讲西学政艺之用,然后收其用也。故仆课门人,以身心义理为先,择其将成学,然后许其读西书也。然此为当时也,非仆今学也。[30]
以上我摘录的引文较长,以避免断章取义。前一段引文,朱一新怀疑康有为“欲嬗宋学而兴西学”,认为康“阳尊孔子,阴祖耶苏”;康用“马舌牛头”强烈之词来自辩,称朱不了解康,不了解“西人”,甚至不了解“孔子之道之大”。中间我未加引用的一长段话,康说明西学与中学并无根本之矛盾,且事势已有变化,西学亦有其用处。后一段引文,康先说明自己并无叛“六经”之可能性,称基督教不如佛教,更不如“六经”;康再说明“方今四海困穷,国势微弱”,他由此而“采用”西学“其长”——对门生持开放态度,问而“告之”,然其门生因学力不足而对西学“大斥”或“大誉”时,他加以“批斥”“勒帛”“禁读”。康由此表白其根本态度:“必有宋学义理之体,而讲西学政艺之用,然后收其用也。”
这是康有为的“体”“用”说——“宋体西用”,宋学(中学)与西学两者之间的主辅关系是非常明确的。这也是中国较早版本的“中体西用”,早于孙家鼐,更早于张之洞。[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