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变法通议》及其他政论文章

梁启超的《变法通议》及其他政论文章

梁启超因任《时务报》主笔而声名大振,而他在《时务报》上最重要的政论文是《变法通议》。该文呼唤着变法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尖锐地批评现实政治,许多名句名段,万口传诵,流传至今;然至于如何变法,即改革的政策设计,梁仅涉及科举、学校、学会、译书四项。[215]

一、关于科举,梁启超指出了科举之害后,提出了改科举的上、中、下三策。梁启超的“上策”为:

远法三代,近采泰西,合科举于学校,自京师以讫州县,以次立大学、小学,聚天下之才,教而后用之。入小学者,比诸生;入大学者,比举人;大学学成,比进士;选其尤异者,出洋学习,比庶吉士;其余归内、外、户、刑、工、商各部任用,比部曹;庶吉士出洋三年学成而归者,授职比编、检。

梁要求将科举功名授予新式学堂入学者和毕业者,由此达到“废科举”“兴学校”的目的,称言“八年之后,人才盈廷”。从清朝后来废科举办学堂的历史过程来考察,此策的最大困难还不是观念转变,而是师资、校舍、教材与经费,且远非“八年”即可“人才盈廷”。

梁启超的“中策”为“多设诸科,与今日帖括一科并行”。其提议的新设科目共有九科:“明经”(“能以今日新政,证合古经者为及格”)、“明算”(数学)、“明字”(中国与外国语言文字)、“明法”(法律与国际政治)、“通礼”(政治)、“技艺”(科学技术)、“学究”(教学法)、“明医”(医学)、“兵法”(军事学)。[216]然而,在没有建立近代教育体系与科技体制的情况下,梁提议的新设九科如何出题,如何评判,且能保证大体“公平”,在操作似有很大的难度;尤其是“明经”科,要让学子去证明“新政”“合古经”,若不从“康学”下笔,似无“合格”之可能。

梁启超的“下策”是改变现有科举考试的内容:童试经古一场,“必试以中外政治得失,时务要事,算法格致等艺学”;乡、会试设三场:第一场“试四书文、五经文、试帖各一首”;第二场“试中外史学三首,专问历代、五洲治乱存亡之故”;第三场“试天算、地舆、声、光、化、电、农、矿、商、兵等专门,听人自认一门,分题试之”。殿试“专问当世之务,对策者不拘格式,不论楷法”。梁的方法是废八股,让所有的士人集中思考当时的“国难”,并逼迫士人学子研读“天算、地舆”之类的“西学”。[217]然而,如何能让普通学子直接应对国策(“治乱存亡之故”),如何能让没有受过西学教育或西学不发达地区的学子考试西学,如何让八股出身的官员来评判考卷录取其优,都将是极其困难之事,且也难以做到“公平”。

以上三策,都是梁对康有为三次上书中相关内容所做的改进或具体化。[218]百日维新期间,清政府进行科举改革,采用了部分中策(即增设经济特科)和部分下策(即废八股改策论)。(后将详述)[219]

二、关于学校,梁启超简单介绍了日本普通教育体系(小、中、大学与师范),并阐述了“师范”“女学”“幼学”三个主题。[220]按照梁的写作计划,还应有“专门”,即各类专科教育一节还没有完成。梁首先要求在各地建立小学堂与师范学堂,“师范学堂之生徒,为小学之教习”,以能比较快地普设小学;他强调了女学的重要性,主张不缠足、兴女学;他说明了儿童学习的特点,要求有针对性地编辑各类书籍以充教材——“识字书”“文法书”“歌诀书”“问答书”“说部书”“门径书”“名物书”(辞典),并要求学习外国语。梁还提出过一个具体的计划:

西人之策中国者,以西国之人数与中国之人数为比例,而算其应有之学生,与其学校之费。谓小学之生宜有四千万人,每年宜费二万二千六百万元;中学之生宜有一百十八万四千余人,每年宜费五千九百万余元;大学之生宜有十六万五千余人,每年宜费七千一百万余元。今不敢为大言,请如西人百分之一,则亦当有小学生四十万人,中学生一万一千八百四十人,大学生一千八百五十余人,每年当费三百五十六万元。中国房屋衣食等费,视西人仅三之一,则每年不过一百余万元耳。犹有一义于此,中国科第之荣,奔走天下久矣。制艺楷法,未尝有人奖励而驱策之,而趋者若鹜。利禄之路然也。今创办之始,或经费未充,但使能改科举,归于学校,以号召天下,学中惟定功课,不给膏火,天下豪杰之士,其群集而俛焉,从事者必不乏人。如是则经费又可省三之一,岁费七十余万足矣。而学中所成之人材,即以拔十得五计之,十年之后,大学生之成就者,已可得八千人,用以布列上下,更新百度,沛然有余矣。夫以日本之小,每年此费尚至八九百万,而谓堂堂中国,欲得如日本十二分一之费,而忧其无所出邪?必不然矣。[221]

梁的文字确有打动人之处,然办学的条件并不会因此而变。从中国教育史来看,所需的师资、校舍、教材、经费皆是不可或缺的,更不可能从“西国”标准的经费三亿五千六百万降到“岁费七十余万”。清朝此后进行学制改革(壬寅学制、癸卯学制),皆是极大的社会变动,不可能以“利禄之路”来“驱策”之。光绪三十二年(1906),清朝废科举,直接采用西式教育体系,亦不用科举功名为激励,走到了比梁的“上策”更向上的“高度”。

除了普通教育体系外,梁此期还提出了官吏的教育,即在湖北建立政务学堂、在湖南建立课吏堂。[222]

三、关于学会,梁启超说明了学会在西方及日本的作用后,主张在中国也建立各种学会,在各学分会未建立前,应建一“总会”,办理16件事:

设会之目,一曰胪陈学会利益,专折上闻,以定众心。二曰建立孔子庙堂,陈主会中,以著一尊。三曰贻书中外达官,令咸捐输,以厚物力。四曰函招海内同志,咸令入会,以博异才。五曰照会各国学会,常通音问,以广声气。六曰函告寓华西士,邀致入会,以收他山。七曰咨取官局群籍,概提全分,以备储藏。八曰尽购已翻西书,收庋会中,以便借读。九曰择购西文各书,分门别类,以资翻译。十曰广翻地球各报,布散行省,以新耳目。十一曰精搜中外地图,悬张会堂,以便流览。十二曰大陈各种仪器,开博物院,以助试验。十三曰编纂有用书籍,广印廉售,以启风气。十四曰严定会友功课,各执专门,以励实学。十五曰保选聪颖子弟,开立学堂,以育人才。十六曰公派学成会友,游历中外,以资著述。[223]

以上梁所说的16件事,大体为北京、上海强学会已行或拟行之事,是康有为主张的再次阐释。其中在“总会”建立“孔子庙堂”一事,隐藏着立“孔教”的想法,康有为及其弟子此时都没有直接说破;而“以著一尊”的提法,又显示出康、梁所办或所设计的“总会”与西方学会的差别。

四、关于译书,梁启超强调了翻译西书的重要性后,提出“三义”:“择当译之本”“定公译之例”“养能译之才”。所谓“当译之本”,梁提出了诸多门类:“西国章程之书”,西方学堂教材,各国法律与条约,各国史书,各类年鉴,农、矿、商、工业等技术与经济学著作,西方学术著作。所谓“公译之例”,梁提出了统一译名,包括人名、地名、物种、度量衡、纪年等项,而纪年一项,他又提出以外国纪年为正文,“而以孔子生年及中国历代纪年旁注于下”。所谓“能译之才”,梁提出了译才需通外文、中文及相关专门学科的三项要求,并提议设立“翻译学堂”。[224]到了百日维新期间,梁启超除了遥控着上海大同译书局外,还奉命主持上海译书官局和大学堂编译局。(后将详述)[225]

除以上四项之外,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还涉及金、银本位制,但梁的主旨不清,似无定见,更兼此策在戊戌变法期间未正式提出,我在此就不介绍了。[226]

从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四年(1896—1898),梁启超在《时务报》《知新报》《湘报》上发表了大量的政论文。然这些文章大多谈改革的必要性,批评时政,真正涉及政策设计者并不多:《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文,强调报馆的重要性;《治始于道路说》一文,主张仿效西方城市改造道路,并推动各项;《论加税》一文,反对片面的联英、联俄的外交政策;麦孟华的《论中国变法必自官制始》一文,主要举施可见于康有为的三次上书。[227]除了前已言及的部分,关于城市道路改造和联英外交两项,我放在下一节叙述。

以上梁启超大量政论文所阐述的政治思想与政策设计,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源于康有为,并在若干地方(科举、教育)有所细化。他仍未脱离书生议政的一般弱点,号召性强,可行性差。这又与康是相同的。

综上所述,略作数语,作为本节的小结。

光绪二十一年(1895)四月到闰五月,康有为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连续三次上书,提出了全面的改革方案,包括政治、经济、军事、社会与文化教育诸多方面。此类大建策,绝非挥笔可成,从而证明了康对此有着长时间的思考。从光绪十四年《上清帝第一书》,至此已七年,国家命运与改革方案,他时常萦绕在心。

从康有为三次上书的大方向来看,其改革是以西方为模式的,从后来的历史进程来看,也是正确的;也正是如此,上书的内容暴露出他对西方政治、社会、经济、军事、教育的思想、制度与实情,有着很大的隔膜,许多知识似是而非,很可能得自道听途说。他所提出的方案,大多无执行上的意义;那些方案中的关键与细节,经过此后几十年的实践,后来的人们才有所了解,才有可能去落实与执行。[228]用此等知识准备,来筹备甚至筹办大国的政治与社会改革,显然是不可行的。

康有为作为一介书生,没有任何从政的经验,一下子提出如此之多之全的改革建策,是那个时代读书人的通病。中国的知识传统,造就了贾谊、晁错之类的传奇人生,诸葛亮更是能在茅庐之中定策天下的大英雄。[229]人们相信天才,相信超凡人士的锦囊妙计,康恰也有着此类自信,由此才做出这三篇无所不包、天马行空般的大文章。虽说三篇上书的文字都已过“万言”,但内容过多,往往数十字或一二百字便概括一两项大举措,康也意犹未尽,没有感到才思的枯涸。书生议政,不着边际,这本来不是什么缺点,甚至还可以从中欣赏,在旁鼓掌。一个奇异的思想,起到相应的倡导作用,引出政治家们的思考,发展出批判性的反复研究和试验,最后形成可执行的决策,恰是从思想到决策的必然过程。然而,那个时代的书生,往往自认为有非凡的决策能力;那个时代的政治体制,尚未发展出完备的研究型的决策机制。由此考虑到百日维新时期康有为所处的策略家地位,对此还真不能一笑了之。

光绪二十一年春夏之际,康有为连续三次上书之后,关注的重点似乎不在于此。他的三次上书中的政改方案不见于同时期的著述中,也不见于万木草堂的讲学中。其弟子梁启超、麦孟华在报刊上发表政论文,大多只是跟着说,少有新的设计。这也似乎证明,康此期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平日仍将主要精力放在学术思想上,由“新学伪经说”到“孔子改制说”再发展到“大同三世说”,创制立教。光绪二十一年,突然出现了上书的机会,于是康便有了此番集中的大爆发;而到了光绪二十三年年底,又出现了上书的机会,于是康便有了更大的爆发。

还须说明的是,康有为此期虽主张“新学伪经说”,但在三次上书中,仍继续引用古文经:《周官》(《周礼》)不时提及;“禹汤罪己,兴也勃焉”,出自《左传》;“侍御仆从,罔非正人,用旦夕承弼厥辟”,出自《冏命》;“有言逆于心,必求诸道”,出自《太甲》。[230]由此可见康的实用主义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