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性的结论与梁鼎芬、梁启超的评论
以上,我详细考察了梁启超以外的康门弟子在《知新报》《时务报》上的言说,详细引证了他们关于“大同三世说”的叙述,这可以大体坐实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所言:“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这是从“有无”的界分,来判断戊戌时期康有为“大同三世说”之存在。
然而,万木草堂学生众多,其中在《知新报》《时务报》发文者仅10人(不算梁启超、康广仁、康同薇),比较主动谈“大同三世说”者6人,比较被动谈者2人,不谈者2人。即便是谈得比较主动的,如徐勤、刘桢麟、黎祖健,所言“大同三世说”的内容也只占其全部著述的极小篇幅,且其深度更是远远比不上梁启超;而在报刊上不谈者,如韩文举,与梁启超同在时务学堂任教,梁在学堂里大谈特谈,韩却是慎笔罕言。这是从“宽窄”的幅度,来判断戊戌时期康有为“大同三世说”之传播。
前节所引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有为虽著此书,然秘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者”,“其弟子最初得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即康有为将“大同三世说”教授于陈、梁;梁启超又称:陈、梁“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其所为”,即陈、梁将“大同三世说”转手教授于万木草堂其他学生。然《清代学术概论》写于1920年,所言是光绪十七年至二十三年(1891—1897)之事,这一类的回忆不能精确到每一个字。从《知新报》《时务报》所发表的政论文章来看,我以为,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对其他学生也说过“大同三世说”(即“以此义教学”);既然公开刊刻的《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中都有“大同三世说”的内容,康也没有必要完全保密不说,只是所说的内容与深度,要远远少于对梁启超之授。康有为的同乡、昔日好友、张之洞的幕僚梁鼎芬,在康流亡日本后,以“中国士民公启”之名,作《康有为事实》,由张之洞递交给来访武昌的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以能让日本驱逐康出境。其第三条称:
康有为之教,尤有邪淫奇谬、不可思议者,其宗旨以“大同”二字为主(原注:其徒所设之局、所立之学,皆以“大同”为名),创为化三界之说:一化各国之界。谓世间并无君臣之义,此国人民与彼国人民一样,古人所谓忠臣、义士,皆是多事。一化贫富之界。富人之财皆当与贫人公用,此乃袭外国均贫富党之谬说、小说戏剧中强盗打富济贫之鄙语。一化男女之界。谓世界不必立夫妇之名,室家男女皆可通用。将来康教大行后,拟将天下妇女聚在各处公所,任人前往淫乱。生有子女,即筹公款养之,长成以后,更不知父子兄弟为何事。数十年后,五伦全然废绝,是之谓“大同”(原注:少年无行子弟,喜从康教者,大率皆为此为秘密法所误也)。其昏狂黩乱,至于此极,乃白莲教所不忍言,哥老会所不屑为。总之,化三界之说,一则诲叛,一则诲盗,一则诲淫。以此为教,不特为神人所怒,且将为魔鬼所笑矣。或疑此条所谈太无人理,康教何至于此?不知此乃康学秘传,语语有据,试问之康徒便知。若有一言虚诬,天地鬼神,实照鉴之。[71]
梁鼎芬又从何处得知康有为此类“秘传”的“大同”思想?他赌咒发誓称“语语有据”,很可能得自于“康徒”。就“化三界”而言,对照此期梁启超及康门弟子在《时务报》《知新报》和时务学堂中的言说,“一化各国之界”可以成立;对照康有为先前和后来所著的《实理公法全书》《〈礼运〉注》《大同书》及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的《南海康先生传》,“一化贫富之界”可以成立;对照康后来所著的《〈礼运〉注》《大同书》,“一化男女之界”也有部分内容可以成立,只是称康门弟子“为秘密法所误”,当属梁鼎芬无根据的诬词。
前引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当他得闻“大同三世说”的内容时,“读则大乐”“喜欲狂”,这也是事后的说法。他当时的感想又是如何呢?梁给康有为的信中曾经说道:
……尚有一法于此,我辈以教为主,国之存亡,于教无与。或一切不问,专以讲学、授徒为事。俟吾党俱有成就之后,乃始出而传教,是亦一道也。弟子自思所学未足,大有入山数年之志,但一切已办之事,又未能抛撇耳。近学算、读史,又读内典(原注:读小乘经得旧教甚多,又读律、论),所见似视畴昔有进,归依佛法,甚至窃见吾教太平大同之学,皆婆罗门旧教所有、佛吐弃不屑道者,觉平生所学失所凭依,奈何。[72]
此信所写时间似为梁启超在上海主办《时务报》时期。梁此中谈到的“教”,是超越国家的,即“国之存亡,于教无与”,说的就是“大同三世说”。梁让康“专以讲学、授徒”,当万木草堂学生学成后,出而传“大同三世说”之教。梁对其掌握的“教”义仍不满足,想通过“入山数年”以补足。梁又通过数学、历史和佛教经典的学习,自觉“归依佛法”,甚至对“吾教太平大同之学”一度产生怀疑,觉得“所学失所凭依”。梁给康有为的另一信中又说道:
某宗旨颇与同门诸君不同,诸君开口便劝人传教。新学小生,入馆未及数月,即令其发挥宗旨,令其向人述先生之道。夫己之学且未成,安能发挥他人?其敝也,必入乎耳,出乎目,日日摭拾听讲之余文,而居然以通学自命。其初也,犹乘其乍发之气,诋斥流俗,志尚嘐嘐然。一二年后,内学未成,而客气已沮,必疲苶与常人等。岂唯如此,自借其一二高论,以巧为藏身之地,谓一切小节皆不足为我累,必卑污苟贱无所不至。吾党中蹈此阱者,盖十之五六,真可愤恨。此非某故为苛论。此阱某曾自蹈之。去年在都几成无赖,瞎马深池,念之犹慄。故深知墙高基下之为大害也。某昔在馆亦发此论,谓吾党志士皆须入山数年,方可出世。而君勉诸人大笑之,谓天下将亡矣,汝方入山,人宁等汝耶?某时亦无以对。不知我辈宗旨,乃传教也,非为政也;乃救地球及无量世界众生也,非救一国也。一国之亡,于我何与焉?且吾不解,学问不成者,其将挟何术以救中国也?即多此数年入山之时日,亦能作何事乎?今我以数年之功成学,学成以后救无量世界。[73]
此信所写时间与前信差不多,也是梁启超在上海主办《时务报》期间。梁对万木草堂同学的学识颇为不满,称“吾党中蹈此阱者,盖十之五六”。“新学小生”一事,指刘桢麟的《公羊初学问答》。“救地球及无量世界众生”,指的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大同三世说”。梁再次提到了“入山数年”“数年之功”,可见这类“学问”或“教”义的获得方式——不是到泰西各国去求知,而是在自家的深山上苦修,以能理解圣贤经典的真义。梁虽得闻“大同义”,但仍在京中“瞎马深池”,并认为自己学问“未成”;为了“学成以救无量世界”而准备放弃“救一国”(大清国)。可是,按照“大同三世说”,梁所憧憬的“救地球及无量世界众生”,毕竟是未来之事,且还相当遥远。
从梁启超以上两信,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依然彷徨。他已经有了使命在身(“传教”)的自觉,但似乎还没有真理在胸(“学成”)的自信。至于两信中梁反复强调的“传教”,正是他在湖南时务学堂所开展的工作,本章第四节将详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