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等著述
康有为此期注释的经典中,还有两部重要著作:《〈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论语〉注》,皆是“大同三世说”的重要著作。《〈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完成于1901年8月7日(光绪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57]《〈论语〉注》则完成于1902年4月24日(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十七日)。[58]两书也大量使用“进化”一词:《〈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共使用40次,《〈论语〉注》共使用21次。两书对于“进化”的基本概念和使用情况,与前已讨论的《〈礼运〉注》《〈孟子〉微》《〈中庸〉注》大体相同,我在此似无必要再一一细加分析。以下我引用康有为在两书中的三段注文,可以看出他在什么样的知识背景下使用“进化”,由此又表达出什么样的概念。
先来看两段注文:
孔子有此文明正道,托之鲁《春秋》隐元年至哀十四年史文之中,各寓其义,分张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于是人事浃,王道备。其有同在一时而治化迥异者,如今美国之自由,当进以太平;欧洲之政治,当进以升平;非洲之野蛮,当进以据乱。且据乱之中,又有升平、太平。如中国之中,有苗、瑶、番、黎,为据乱之据乱;蒙古、西藏、青海,为据乱之升平;内地行省,为据乱之太平。此又各因其地而施其义法。虽法制不同,然各得其所,要于进化而已,实道并行而不悖也。进治鸟兽,则为颂平之据乱;进治昆虫,则为颂平之升平;进治草木,则为颂平之太平。推至诸星诸天,进化无穷,道亦无穷,皆并行而不悖也。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故《诗》托始文王,《书》托始尧、舜。治法进化,由君主而及民主;文王为君主之圣,尧、舜为民主之圣。《春秋》始于据乱立君主,中于升平为立宪君民共主,终于太平为民主。故《春秋》始言文王,终道尧、舜也。孟子言必称尧、舜,孔子之志也。据乱之法,皆不得已而行权,故孔子未敢以为是也。若尧、舜大同太平之法,后之君子必乐道之。《春秋》为文数万,其旨数千。孔子窃取其义,托《春秋》改制而立法,故不在史文而在义。制《春秋》之义,如各国之立宪,法制定而为后世所率由也。然大道无穷,进化无极。中人以下,不足语上,其时未可转以告人。故书不尽言,言不尽意。[59]
孔子之道有三统、三世,此盖藉三统以明三世,因推三世而及百世也。夏、殷、周者,三统递嬗,各有因革损益。观三代之变,则百世之变可知也。盖民俗相承,故后王之起,不能不因于前朝,弊化宜革,故一代之兴,不能不损益为新制。人道进化皆有定位,自族制而为部落,而成国家,由国家而成大统。由独人而渐立酋长,由酋长而渐正君臣,由君主而渐为立宪,由立宪而渐为共和。由独人而渐为夫妇,由夫妇而渐定父子,由父子而兼锡尔类,由锡类而渐为大同,于是复为独人。盖自据乱进为升平,升平进为太平,进化有渐,因革有由;验之万国,莫不同风。观婴儿可以知壮夫及老人,观萌芽可以知合抱至参天,观夏、殷、周三统之损益,亦可推百世之变革矣。孔子之为《春秋》,张为三世:据乱世则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则内诸夏外夷狄,太平世则远近大小若一。盖推进化之理而为之。孔子生当据乱之世,今者大地既通,欧美大变,盖进至升平之世矣。异日,大地大小远近如一,国土既尽,种类不分,风化齐同,则如一而太平矣。孔子已预知之。然世有三重:有乱世中之升平、太平,有太平中之升平、据乱。故美国之进化,有红皮土番;中国之文明,亦有苗、瑶、僮、黎。一世之中可分三世,三世可推为九世,九世可推为八十一世,八十一世可推为千万世,为无量世。太平大同之后,其进化尚多,其分等亦繁,岂止百世哉?其理微妙,其事精深,子张欲知太平世后之事,孔子不欲尽言,但以三世推之,以为百世可以知也。[60]
在这两段引文中,康有为一共使用了9次“进化”。该词如同标签,随意贴在“大同三世说”的学理之上,且在大多数情况下“进化”与“进步”是同一意义的。再来看一段注文:
《公羊》称孔子为文王,盖孔子为文明进化之王,非尚质退化者也。[61]
在这一段引文中,直称孔子“文明进化之王”。[62]若以此论,“文明进化”本是孔子所主张,康有为对此有所发现。
除了借用、推重、赞美外,康有为对“进化”“天演”“竞争”仍有一些保留。《〈论语〉注》中有两段值得注意的注文。先看一段。《论语·公冶长》中称:“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康对此作注:
子赣不欲人之加诸我,自立自由也;无加诸人,不侵犯人之自立自由也。人为天之生,人人直隶于天,人人自立自由。不能自立,为人所加,是六极之弱而无刚德,天演听之,人理则不可也。人各有界,若侵犯人之界,是压人之自立自由,悖天定之公理,尤不可也。子赣尝闻天道自立自由之学,以完人道之公理,急欲推行于天下。孔子以生当据乱,世尚幼稚,道虽极美,而行之太早,则如幼童无保傅,易滋流弊,须待进化至升平太平,乃能行之。今去此时世甚远,非子赣所及见也。[63]
康有为认为,因其本人之孱弱,不能自立,为人所迫,只能听任“加诸”,但不合“人理”(“公理”);在据乱世还不能推行完全的“自立自由”,须“进化”到了升平世、太平世,方可行之。康由此指出,“加诸”之类的行为,可实行于据乱世,到了升平或太平世,应实行“自立自由”的“人理”“公理”。查《康有为手稿·三·〈论语〉注稿》,“不能自立,为人所加,是六极之弱而无刚德,天演听之,人理则不可也”一句,原文作:“不能自立,为人所加,是六极之弱而无刚德,□天赋之人理不可也”,并无“天演”一词。[64]康有为何时改用“天演”一词,尚不可知。再来看一段。《论语·八佾》中称:“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康对此作了长篇注文:
“揖让而升者,《大射》之礼,耦进三揖三让而后升堂也。下而饮,谓射毕揖降,以俟众耦皆降,胜者乃揖不胜者升,取觯立饮也。”胜者袒决,遂执张弓;不胜者袭脱决,拾却左手,右加弛弓于其上而升饮。君子耻之,故平日“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则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修睦为人利,争夺为人患。盖争之极,则杀戮从之,若听其争,大地人类可绝也。然进化之道,全赖人心之竞,乃臻文明;御侮之道,尤赖人心之竞,乃能图自存。不然,则人道退化,反于野蛮,或不能自存而并于强者。圣人立教虽仁,亦必先存己而后存人,且尤欲鼓舞大众之共进。故争之害,圣人预防之,而争之礼,圣人特设之。物必有两,而后有争,故礼必分为两。党人必御侮而后能图存,故争心寓于射礼。人必有耻而后能向上,故设胜不胜以致其争心。争既不可无,而又不可极,故示之揖让以为节。争之胜者,挟势凌暴,无所不至,故令饮不胜者以致其慈。礼者,御侮图存,尚耻求胜;两党迭进,人道之大
义,孔子之微意也。孔子制礼十七篇,皆寓无穷之意,但于射礼见之。凡人道当御侮图存之地,皆当用之。今各国皆立议院,一国之御侮决于是,一国之图存决于是,万国之比较文明定于是,两党之胜负迭进立于是。以争而国治日进而不敢退,以争而人才日进而不敢退,如两军相当,气衰则败。水愈长而堤愈高,交进迭上,无敢退让,以视从容独立无磨砺之者,其进退相反亦远矣。故当仁不让,于射必争。仁孰大于为国民,射孰大于御国侮?故议院以立两党而成治法,真孔子意哉!惟议院哗噪,或致殴争,此则无揖让之意。盖教争甚难,益服孔子立揖让之礼也。凡礼,皆立两党,则又不止为射起。即万国全合太平大同,而两党互争之义施之于政教艺业,皆不可废者。盖太极两仪之理,物不可不定于一,有统一而后能成;物不可不对为二,有对争而后能进。且当据乱世,人之争心太剧,故以尚让革之。若当平世,人之乱杀渐少,则以激争进之。故乱世不可尚争,惟平世而后尚争;小人不可教争,惟君子然后可争。此则万理无定,而在与时消息。如五行之迭王,不能为主持者也。[65]
在这段注文中,康有为承认竞争的必要性,进化是人类走向文明之路,同时也发现了“竞争”与“揖让”之道的对立。他指出揖让之礼的必要性,但仍在尽量调和,提出了很奇特的逻辑:据乱世“尚让”,平世“尚争”——据乱世“盖争之极,则杀戮从之,若听其争,大地人类可绝也”;到了“平世”,则“万国全合太平大同,而两党互争之义施之于政教艺业”。再查《康有为手稿·三·〈论语〉注稿》,注文中“党人御侮而后能图存”一句从“人”之后,至“不能为主持者也”一大段,为贴纸所加写,或许是康后来的贴写,但已不可知其何时所贴所写。[66]康此期还作《泰西以竞争为进化让义几废》一文,对“让”义再加阐释。(后将详述)
此外,康有为此期还有两部著作,即《〈大学〉注》与《大同书》。《〈大学〉注》现仅存序文;《大同书》此后有着很大的增改,我将该书放在后面叙述。
从光绪二十六年(1900)七月到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康有为全力进行“大同三世说”的理论建设,完成了以上所述的系列著作。从这些著作中可以看出,“大同三世说”源自“孔子改制说”,即这一理论是由孔子发明,由康有为发现,在其发现过程中并没有受到进化论的影响。也就是说,康有为先有了“大同三世说”的理论,而在其完成这一理论的一系列重要著作——《〈礼运〉注》《〈孟子〉微》《〈中庸〉注》《〈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论语〉注》之时,恰好又遇到了源自于西方的进化论,随手便将之糅合进去。
康有为在其“大同三世说”的理论著作中,大量使用“进化”一词,但对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的学说是活剥生吞的,并没有学理上的透彻理解。为了说明这一点,以上我用了长篇的直接引文(包括中国经典之原文和康的注文),以能显示相应的语境。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出,康有为与先前的梁启超相同,采取了拿来主义的态度。“进化”的名词,接近于进化论的叙述,并不改变这些著作原有的基本论点。其中最重要的,是进化的原因与过程。康从中国史籍与孔子著述中得出的“大同三世说”,与达尔文从自然观察中得出的物种进化规律,本属两途,也不能同归。“大同三世说”与源自西方的进化论,是外形有相似之处而学理并不相通的两种学说。如果仔细地阅读康的这些著作原文,不难发现,其中同时存在着多种不同甚至相异的学说,西方进化论的学说只是镶嵌其中,不占重要地位。这正是康学的特点——随意将各种西学甚至中学的学说为其所用,而并不细究其中的学理。
据此,我以为,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并不是进化论所启迪、所催生的。它原本就已经是一道菜,临出锅前,康又发现了西洋的调料,匆忙加上,只是追求品相更丽、味道更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