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学堂、译书
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梁启超对社会与文化领域多有建策,其中成就最大者为三项:改科举、兴学堂和建立译书机构。
改科举
康有为、梁启超是科举考试的积极参加者,也是科举制度的批评者。前已述及,康《上清帝第三书》指责科举制度的弊端,要求改武科为艺科,梁的名著《变法通议》最主要的内容就是改科举(或废科举)、兴学堂。百日维新之前,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光绪帝根据贵州学政严复的上奏,批准设立经济特科;根据御史王鹏运的上奏,下旨设立京师大学堂。这些新气象是戊戌变法的先声,也为康、梁的进取作了铺垫。
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梁启超的目标是改科举,即废八股改策论。他们的用力甚大(仅次于制度局及其变种),所获得的成就也最大。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二十日(1898年4月10日),总理衙门代奏康有为《请照经济特科例推行生童岁试片》,要求废八股:
……今生童岁科试,正场外皆先试经古一场,又有复试一场,请推行经济科之例,以经古场为正场,试专门一艺,时务策一艺,其专门若天文、地舆、化、光、电、重、图、算、矿、律各占一门,取倍本额;而复试以五经题一艺,四书题一艺,取入如额。又略如论体,以发明圣经大义为主,罢去割截、枯困、侮圣言之题,破承开讲八股之式,及连上犯下钓渡挽悖谬之法。其考官仍出割截题者,以违制论。县、府试同,亦限二场。首场试专门时务;二场试经艺……伏愿皇上饬下总理衙门会同礼部,照经济科例,推行生童岁科试,立令直省学政,考试照新章举行。
生童科岁试,由各省学政主持,中式者为生员(秀才);县、府试为“童试”,中式者为童生。康要求将经济特科推广到生童科岁试,改变科试内容:首场试“专门”(天文、地舆、化、光、电、重、图、算、矿、律)和“时务策”;二场试“经艺”(五经、四书),不用八股文。光绪帝未下旨,将该片呈慈禧太后。[322]四月十三日(6月1日),御史杨深秀上奏由康代拟的《请斟酌列代旧制正定四书文体折》,要求废除八股:
……有明中叶以后,始盛行四股六股八股破承起讲之格,虽名为说经之文,实则本唐代诗赋,专讲排偶声病,如宋元词曲,但求按谱填词,而芜词谰言,骈拇枝指,又加甚焉。以经意论,则无所发明,以文体论,则毫无取义。……故臣谓非立法不善之为害,而文体不正之为害也。请特下明诏,斟酌宋元明旧制,厘正四书文体,凡各试官命题,必须一章一节一句,语气完足者,其制艺体裁,一仿宋人经义、明人大结之意,先疏证传记以释经旨,次博引子史以征蕴蓄,次发挥时事以觇学识,不拘格式,不限字数。其有仍用八股庸滥之格、讲章陈腐之言者,摈勿录,其有仍入口气,托于代圣立言之谬说者,以僭妄诬罔非圣无法论。轻则停廪罚科,重则或予斥黜。
光绪帝对“废八股”是同意的,当日即命军机处拟旨;然此事属重大事件,谕旨须经过慈禧太后。第二天,经慈禧太后批准后,光绪帝明发上谕:
国家以制艺取士,原期阐发经义,讲求实学,勉为有用之才。兹据该御史奏陈近日文体之弊,请斟酌厘定,并各项考试不得割裂经文命题等语,著礼部议奏。[323]
从言辞来看,该谕旨有着明确的倾向性。然礼部迟迟没有议复。
就在杨深秀上奏的同时,梁启超发动“公车上书”,约同举人百余人联名上书,要求“下科乡、会试及此后岁、科试停止八股试帖,推行经济六科”。该上书先后交都察院、总理衙门代递,皆未成,随后刊于《知新报》《国闻报》,形成相应的舆论攻势。[324]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1898年6月16日),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康有为,康当面陈请废八股,提议不必经礼部议复而直接下旨。[325]同日,光绪帝召见总理衙门章京张元济,表示了对八股的不满。[326]康有为、梁启超知道光绪帝的态度后,连续发动奏折攻势。[327]第二天,四月二十九日(6月17日),御史宋伯鲁上奏由康、梁代拟的《请改八股为策论折》,要求“特下明诏”:
夫西人之于民,皆思教之而得其用,故自童幼至冠,教之以算数图史,天文地理,化电光重,内政外交之学,惟恐其民之不智;而吾之教民,自丱角到壮岁,束缚于八股帖括之中,若惟恐其民之不愚也者,是与自缚倒戈,何以异哉?……臣愚以为科举为利禄之途,于今千年,深入人心,得之则荣,失之则辱,为空疏迂谬之人所共托久矣。科举不变,则虽设有经济常科,天下士人谁肯舍素习之考卷墨卷,别求所谓经济哉?是欲南辕而北其辙也。伏冀皇上上法圣祖,特下明诏,永远停止八股,悉如圣祖仁皇帝故事,自乡、会试以及生童科、岁一切考试,均改试策论。
该折上后,光绪帝仅下旨“暂存”,并呈慈禧太后。[328]而从军机处档案中可以看出,光绪帝已经做了废八股改策论的准备。[329]五月初四日(6月22日),总理衙门代奏康有为《请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举文体并呈〈孔子改制考〉折》,其第二项是废八股,要求光绪帝“明降谕旨”:
……而国弱之故,民愚俗坏,亦由圣教坠于选举,四书亡于八股为之。故国亡于无教,教亡于八股,故八股之文,实为亡国、亡教之大者也……而下手之始,抽薪之法,莫先于厘正科举及岁科试四书文体,以发明大道为主,必须贯串后世,及大地万国掌故,以印证之,使学通今古中外,乃可施行。其文体,如汉宋人经义。停八股一事,必皇上明降谕旨,乃足以风厉天下。
光绪帝下旨“留”,并呈慈禧太后。同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奏由康代拟的《请废八股以育人才折》,仍是要求“特旨”:
……伏望皇上上法圣祖,特旨明谕天下,罢废八股。自岁、科试以至乡、会试,及各项考试,一律改用策论,以发明圣道,讲求时务,则天下数百万童生、数十万生员、万数举人,皆改而致力于先圣之义理,以考究古今中外之故,务为有用之学。
光绪帝下旨“存”,并呈慈禧太后。[330]根据先前的日程安排,光绪帝恰好于这一天由宫中去颐和园。第二天,五月初五日(6月23日),光绪帝与慈禧太后在颐和园共同接见军机大臣,发布上谕:
我朝沿宋明旧制,以四书文取士。康熙年间曾经停止八股,改试策论,未久旋复旧制。一时文运昌明,儒生稽古穷经,类能推究本原,阐明义理。制科所得,实不乏通经致用之才。乃近来风尚日漓,文体日敝,试场献艺,大都循题敷衍,于经义罕有发明,而谫陋空疏者,每获滥竽充选。若不因时通变,何以励实学而拔真才。著自下科为始,乡、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向用四书文者,一律改试策论。其如何分场命题考试,一切详细章程,该部即妥议具奏。此次特降谕旨,实因时文积敝太深,不得不改弦更张,以破拘墟之习。至士子为学,自当以四子六经为根柢,策论与制义殊流同源,仍不外通经史以达时务。总期体用兼备,人皆勉为通儒。毋得竞逞博辩,复蹈空言,致负朝廷破格求才至意。
光绪帝经过慈禧太后批准,不经礼部议复而直接下达了谕旨,仅命礼部“妥议具奏”改制后的“详细章程”。[331]康有为、梁启超废八股、改策论的努力,由此获得胜利。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1898年6月30日),御史宋伯鲁上奏由康有为、梁启超、康广仁代拟的《请将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并各省岁科迅改试策论折》,提出两项要求:一、经济岁科与正科合并;二、生童岁科试立即改试策论。光绪帝立即予以采纳,发下朱笔修改的上谕:
前因八股时文积弊太深,特谕令改试策论,用觇实学。惟是抡才大典,究以乡、会两试为纲。乡、会试既改试策论,经义时务两不偏废(以上八字朱笔圈去),经济岁举亦不外此,自应并为一科考试,以免纷歧。至生童岁科试改为策论(以上四字朱笔圈去),著各省学政奉到此次谕旨,即遵新章一律办理(以上七字朱笔圈去,另用朱笔添以下七字:行一律改为策论),毋庸候至下届更改。[332]
同日,宋伯鲁上奏由康代拟的《请旨申禁复用八股试士片》:“如有奏请复用八股试士者,必系自私误国之流,重则斥革降调,轻亦严旨申饬。”光绪帝未用此严厉之策,下旨“存”。宋伯鲁奏折、附片及光绪帝谕旨,当日呈慈禧太后。[333]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1898年7月6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奏由康有为代拟的《请酌定各项考试策论文体折》,称言:
……臣谓专门虽未能通,而时务自应皆晓,内政外交乃时务之切要,请改二场时务升作首场,试以五策,则通达中外之才出矣……臣考朱子《学校贡举议》,古今称善,今宜采用其说,略将经史分科。经以诗为一科,书、易二科,仪礼、礼记为一科,春秋公羊为一科,凡五经分为五科。史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为一科,三国、六朝史为一科,唐书、五代、宋史为一科,辽金元史为一科,明史为一科,资治通鉴、纪事本末为一科,文献通考为一科,国朝掌故为一科,凡诸史分为八科。其四书论为通学,人皆习之,其经学五科、史学八科,略用乾隆以前旧制,听人各习专经、专史,诸科各出一题,听人自认……其二场试艺,请以四书题为首艺,五经题为次艺,史学题为三艺,凡论三篇。
此时礼部尚未议复科举改制的“详细章程”,康抢先上奏,目的是为了影响决策。康的方案为:乡、会试首场试策论,试时务五道;二场试艺论,试四书、五经、史学三篇;其中五经与史学分科出题。如此设计,突出了“时务策”,突出了“春秋公羊”,也突出了史学并加“国朝掌故”一科。这与康、梁此期的学术思想与政治思想是相一致的。徐折上后,光绪帝下旨“暂存”,并呈慈禧太后。[334]五月二十二日(7月10日),礼部上奏《遵旨改试策论章程折》,对乡、会试及生童岁科试制定详细章程。光绪帝下旨:“嗣后一切考试均著毋庸用五言八韵诗。余依议。”[335]六月初一日(7月19日),光绪帝收到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联衔的《妥议科举新章折》,再次下旨:“乡、会试仍定为三场。第一场试中国史事、国朝政治,论五道。第二场试时务,策五道,专问五洲各国之政、专门之艺。第三场试四书义两篇、五经义两一篇。”戊戌变法期间科举改制的最后方案,光绪帝是根据张之洞、陈宝箴奏议而决定的。[336]
还需注意的是,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1898年7月6日),礼部上奏《考试拔贡请钦命题目折》《考试拔贡是否改用策论片》,光绪帝下旨:“拔贡朝考复试两场题目,均著改为一论一策。”该谕旨改变了拔贡朝考复试的试题,即将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改为策论。而该谕旨的产生,很可能与康有为建策有关。[337]光绪二十四年六月进行的优、拔贡朝考,是清朝第一次用策论来取士。戊戌政变后,科举改制诸举措皆被废置。
兴学堂
在大力推动科举改制的同时,康有为、梁启超亦用力于兴办学堂,有所建树。
先是光绪二十二年五月初二日(1896年6月12日),刑部侍郎李端棻上奏由梁启超代拟的《推广学堂折》,要求在府州县、省、京师三级设立学堂,并派优秀生往各国游学。光绪帝交总理衙门议复。总理衙门仅同意“京师建设大学堂”一项,提议由管理官书局大臣孙家鼐“察度情形,妥筹办理”。[338]此后,孙家鼐建立京师大学堂的建议,因经费无出而不了了之。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1898年2月15日),御史王鹏运上奏要求建立京师大学堂,光绪帝立即批准,命军机处与总理衙门议定章程。由于当时国际形势窘迫,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尤其是翁同龢、张荫桓,没有时间起草章程。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下达“明定国是”谕旨,再次下旨:“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著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339]
京师大学堂章程的起草原本由翁同龢负责,翁亦与翰林院修撰张謇、翰林院侍讲黄绍箕有过多次商议。[340]当年四月二十七日,慈禧太后突然罢免翁同龢,大学堂章程的起草也因此中断。由于光绪帝多次催促,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托康有为、梁启超起草大学堂章程。[341]五月十四日(7月2日),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联衔上奏议复大学堂事务,随折附呈《大学堂章程》。该章程虽经总理衙门、军机处多次修改,康、梁的主张仍占主导地位。其中的关键有两点:一、功课书(教科书)由梁启超主持的编译局来编写,以作为大学堂的教材,并颁行各省学堂;梁由此可在新编“功课书”名义下系统整理“康学”,并通过大学堂而传播。二、大学堂总教习的人选标准,照着康有为的模样而量身定制;康由此可以成为具有全国性影响力的士林领袖。[342]光绪帝当日下旨,命孙家鼐为管理大学堂大臣。此后,孙提名曾任驻德国公使的许景澄任总教习,并对《大学堂章程》进行了实质性的改造。[343]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康有为上《请改直省书院为中学堂乡邑淫祠为小学堂折》,要求各省分别设立高等学、中等学与小学:
……臣为我皇上思兴学至速之法,凡有二焉:我直省及府州县,咸有书院,多者十数所,少者一二所,其民间亦有公立书院、义学、社学、学塾,皆有师生,皆有经费……莫如因省府州县乡邑公私现有之书院、义学、社学、学塾,皆改为兼习中西之学校,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府州县之书院为中等学校,义学、社学为小学……不论郡邑乡落,不论公私官民,皆颁发大学堂章程令其仿照办理。其力有不足,略减规模。请旨先电饬各直省督抚,率道府州县,各将所属书院、义学、社学、学塾处所多少,教习人才高下,经费数目,限两月报明。各书院、义学,皆本有经费,但有明诏,改变章程,别延教习,因其已成之基,一转移间而直省郡邑僻壤穷乡,祈祈学子,千数百万,皆知通经史而讲时务矣……臣查上海电报局、招商局及广东闱姓规,皆溢款百数十万,各省善后局,皆为向来贪猾吏所盘踞巢穴,积弊尤深……请严旨戒饬各疆臣,清查善后局及电报、招商局各溢款、陋规、滥费,尽拨为各学堂经费……并鼓动绅民,捐创学堂。其能有自捐万金、广募十万金经费者,赏以御书匾额,给以学衔。其有独捐十万巨款,创建学堂者,请特旨奖励赏以世职,以资鼓励……查中国民俗,惑于鬼神,淫祠遍于天下。以臣广东论之,乡必有数庙,庙必有公产。若改诸庙为学堂,以公产为公费,上法三代,旁采西例,责令民人子弟,年至六岁者,皆必入小学读书,而教之图算器艺语言文字,其不入学者,罪其父母……伏乞明下谕旨,饬下各省督抚施行,严课地方官,以为殿最,违者纠劾一二,以警其余。[344]
这是很大的计划,涉及全国范围的诸多公、私领域:一、将原有的书院、义学、社学、学塾,改为兼习中西的学堂;二、学堂经费由各地从“溢款”“陋规”“滥费”中解决,并向绅民劝捐;三、将庙产改学堂,庙产收入归学堂。康的上书是由军机大臣廖寿恒代为呈进的,军机处档案中未有记录,光绪帝对此是完全采纳,也未交任何衙门议复。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二日(1898年7月10日),清廷明发经光绪帝朱笔亲改的上谕:
前经降旨开办京师大学堂,入堂肄业者,由中学、小学以次而升,必有成效可睹。惟各省中学、小学尚未一律开办,总计各直省省会暨府厅州县无不各有书院,著各该督抚饬地方官各将所属书院坐落处所、经费数目,限三(朱笔将“三”改为“两”)个月内详查具奏。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至于学校等级,自应以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郡城之书院为中等学,州县之书院为小学。皆颁给京师大学堂章程,令其依照办理。其地方自行捐办之义学、社学等,亦令一律中西兼习,以广造就。至各书院需用经费,如上海电报局、招商局及广东闱姓规,当(朱笔将“当”改为“闻颇”)有溢款,此外如有(以上两字朱笔删)陋规滥费,当亦不少(以上四字朱笔所加),著该督抚尽数提作各学堂经费。各省绅民如能捐建学堂,或广为劝募,准各督抚按照筹捐数目,酌量奏请给奖。其有独力措捐巨款者,朕必予以破格之赏。所有中学、小学应读之书,仍遵前谕,由官设书局编译中外要籍颁发遵行。至如民间祠庙,其有不在祀典者,不妨(朱笔将“不妨”改为“即著”)由地方官酌量(朱笔将“酌量”改为“晓谕居民,一律”)改为学堂,以节糜费而隆教育。似此实力振兴,庶几民风遍开,人无不学,学无不实,用副朝廷爱养成材至意。将此通谕知之。[345]
为了落实这一谕旨,当日,军机处又发电旨给各直省督抚荣禄等人:
各该省会及各府厅州县书院共若干?每年统省共用束脩膏火共若干?著即查明确数,电复。[346]
由此可见,光绪帝明发谕旨和电报谕旨的内容甚至文字,来自于康的上书。这是戊戌变法最重大的改革决策之一。此后,光绪帝对该谕旨的执行情况十分关注,七月初三日(8月19日)发电各省督抚,命用电报回复,初六日再发电直隶总督荣禄、两广总督谭钟麟,命其详复。[347]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复电激怒了光绪帝,七月初十日,光绪帝又下了一道朱笔亲改的严旨。[348]还需说明的是,戊戌政变后,兴办学堂之事有所延缓;
至清末新政,新式教育大兴,书院、庙产等改学堂仍是清政府既定的政策,有着久远的影响力。
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六日(1898年7月24日),仓场侍郎李端棻上奏梁启超所拟的《敬陈管见折》,其第三条是派京官绅士回籍办理学堂,光绪帝将之交奕劻、孙家鼐议复。李端棻的原折未见,然从奕劻、孙家鼐六月初十日议复中可知其大概内容。奕劻“说片”称:
第三条特派绅士督办各省学堂。奴才以为,宜令各省督抚选择明敏端正在籍绅士,奏派督办,必能整顿学堂,而培植人才。
孙家鼐“说片”称:
第三条请京官绅士在本籍办理学堂。臣以为,当由各省督抚访求品学兼优、能符众望者为之,自可收培养人才之效。权归督抚,绅权不可太重,庶无喧宾夺主之虞。[349]
此时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劝康有为回籍办学,并劝梁启超去湖南办学,梁启超此时信中也有南下之意。[350]李端棻要求派京官绅士回籍开办学堂,若获批准,返乡办学的“京官绅士”康、梁等人便有了“钦差”的意味。奕、孙提出反对意见,由地方官选择本地绅士开办学堂,即将学堂纳入地方官员的管理范围之内。次日,六月十一日,内阁明发上谕:
李端棻奏各省学堂请特派绅士督办等语。现在京师大学堂业经专派管学大臣,克日兴办,各省中学堂、小学堂亦当一律设立,以为培养人才之本。惟事属创始,首贵得人。著各直省督抚就各在籍绅士,选择品学兼优能符众望之人,派令管理各该处学堂一切事宜,随时禀承督抚,认真经理。该督抚慎选有人,即著奏明派充,以专责成而收实效。[351]
该道谕旨完全根据奕、孙“说片”而拟,康、梁的目标未能实现。
建立译书机构
译书是康有为、梁启超一派的重要目标。前已叙及,康于光绪二十一年发起强学会,将译书作为最重要的会务;梁于光绪二十二年撰《变法通议》,亦大力鼓吹译书。光绪二十三年秋,梁启超等人在上海集股创办大同译书局,然集资仅银五六千两,印出之书主要是康有为及其同党的著作,其次是将日文汉籍改写,真正的译作并不多。[352]
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梁启超力图将译书变成政府的新政事业。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三日(1898年6月1日),御史杨深秀上奏由康代拟的《请筹款译书片》:
……臣愚窃考日本变法,已尽译泰西精要之书,且其文字与我同,但文法稍有颠倒,学之数月而可大通,人人可为译书之用矣。若少提数万金,多养通才,则一岁月间,可得数十种。若筹款愈多,养
士愈众,则数年间,将泰西、日本各学精要之书,可尽译之,而天下人士及任官者,咸大通其故,以之措政皆有条不紊,而人才不可胜用矣……若承采择,乞饬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行,或年拨数万金试办。
“学之数月而可大通”,是康、梁等人当时对日本语的认识,“人人可为译书之用”,也说明他们将翻译日本书看得过于简单。光绪帝命总理衙门议复,并呈慈禧太后。[353]四月十八日(6月6日),御史李盛铎上奏《时务需才请开馆译书折》:
臣愚以为既尚新学,不如多译西书,使就华文习之,尚可不忘其本,且免蹈从前出洋学生之弊,通西语而不通华文也……拟请特旨开馆专办译书事务,遴调精通西文之翻译数员,广购西书,分门别类,甄择精要,译出印行,以宏智学。至日本明治以来,所译西书极多,由东译华,较译之西文尤为便捷。应请饬下出使大臣,访查日本所译西书,全数购寄,以便译印。并咨访中外人员中之通达时务、学问优赡者,酌调数员,专司润色,务期文义敷畅,俾得开卷了然……所有译书馆事务,应否特派大臣管理,抑或由管理官书局大臣兼办之处,出自圣裁,非臣下所敢擅拟。
光绪帝命总理衙门议复,并呈慈禧太后。[354]李盛铎的奏折,最初很可能有康有为的参预,而李又有很大修改。[355]四月二十五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奏由康参预的《谨保维新救时之才请特旨破格委任折》,保举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五人,对梁称言:
广东举人梁启超英才亮拔,志虑精纯,学贯天人,识周中外。其所著《变法通议》及《时务报》诸论说,风行海内外,如日本、南洋岛及泰西诸国,并皆推服。湖南抚臣陈宝箴聘请主讲时务学堂,订立学规,切实有用。如蒙皇上召置左右,以备论思,与讲新政,或置诸大学堂,令之课士,或开译书局,令之译书,必能措施裕如,成效神速。
其中提到了“大学堂”“译书局”。光绪帝命总理衙门“察看具奏”。[356]
总理衙门此时正为如何议复康有为《上清帝第六书》而困惑,对杨深秀、李盛铎的建策,自然开放绿灯。五月初十日(6月28日),总理衙门上奏:
兹查有广东举人梁启超,究心西学,在上海集赀设立译书局,先译东文,规模已具,而经费未充……臣等公同酌议,每月拟拨给该局译书经费银二千两,即将该局改为译书官局,官督商办,倘经费仍有不敷,准由该局招集股分,以竟其成。
此后,总理衙门又根据梁的请求,于六月十三日另拨开办经费银4万两。[357]
总理衙门以梁启超主持上海译书官局,目的是让梁离开北京。光绪帝对总理衙门五月初十日奏折朱批:“依议”,同时另下旨:“京师大学堂指日开办,亦应设立译书局,以开风气。应如何筹款兴办之处,著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一并妥拟详细章程,迅速具奏。”[358]此旨透露出对总理衙门的安排不甚满意,略露留梁在京之意。总理衙门即刻转向,于五月十三日(7月1日)出奏,称前奉谕旨“察看”梁,对梁大加褒奖,并请光绪帝召见。[359]五月十四日,军机处、总理衙门议复京师大学堂事务,并附呈梁起草的《大学堂章程》;同日,总理衙门议复大学堂译书局事务,将之再交给梁,并每月另拨银1000两:
大学堂编译局似宜与上海之译书官局同归一手办理,始能措置得宜。查上海为华洋要冲,一切购买书籍、延聘译人等事,皆较便易。既经臣等查有广东举人梁启超堪胜此任,奏准在案,今京局似可与上海联为一气,仍责成该举人办理……至京师编译局为学堂而设,当以多译西国学堂功课书为主,其中国经史等书,亦当撮其菁华,编成中学功课书,颁之行省。所关最为重大,编纂尤贵得人,梁启超学有本原,在湖南时务学堂编有各种课程之书,教授生徒,颇著成效,若使之办理此事,听其自辟分纂,必能胜任愉快。
光绪帝即予批准。[360]五月十五日,即光绪帝召见康有为之后的十七天,又在颐和园召见梁启超,当日明发谕旨:“举人梁(起)[启]超,著赏给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361]谕旨中的“译书局”,包括大学堂译书局和上海译书官局。
《大学堂章程》和总理衙门关于译书局的奏片,给予梁启超编纂中西文“功课书”的全部权力,这是管学大臣孙家鼐所不愿意的。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1898年8月9日),孙上奏要求限制大学堂编译局的职责,“经书断不可编辑”,“惟有西学各书,应令编译局迅速编译。”此项得到了光绪帝的批准。[362]六月二十九日(8月16日),孙代奏梁启超《拟大学堂译书局章程并沥陈开办情形呈》,光绪帝当日明发谕旨,予以批准:
译书局事务,前经派令梁启超办理。现在京师设立大学堂,为各国观听所系。应需功课书籍,尤应速行编译,以便肄习。该举人所拟章程十条,均尚切实,即著依议行。此事创办伊始,应先为经久之计,必需宽筹经费,方不致草率迁就,致隘规模。现在购置机器及中外书籍,所费不赀,所请开办经费银一万两,尚恐不足以资恢扩。著再加给以银一万两,俾得措置裕如。其常年用项亦应宽为核计,著于原定每月经费一千两外,再行增给二千两,以备博选通才,益宏蒐讨。以上各款均由户部即行筹拨。以后自七月初一日起,每月应领经费,并著预先发给,毋稍稽延。[363]
光绪帝十分欣赏梁启超,对其大开方便之门,梁原申请开办经费银1万两,光绪帝另拨银1万两,并将每月经费从银1000两升为3000两。手头如此大方,在光绪一朝极为罕见。七月初十日(8月26日),孙代奏梁《拟在上海设立编译学堂并准予学生出身呈》《书籍报章概准免纳税厘呈》,光绪帝也即予批准。[364]
由此,梁启超成为当时清朝内部经费最为充足的官员之一,上海译书官局开办经费银4万两,每月经费银2000两;大学堂译书局开办经费2万两,每月经费3000两。尽管梁启超给总理衙门呈文宣称,上海译书官局于六月初一日开办;给孙家鼐呈文宣称,大学堂译书局将于七月开办,他本人将于六月杪前往上海采购图书;七月初十日由孙代奏的梁呈文又宣布,将开办上海编译学堂;但我所见的史料中,还没有看到梁具体操办南北两译书局及上海编译学堂的活动。此后他没有去上海,没有编译成任何一本功课书或译成一本西学书,他的诸多回忆中也不见相关的记载。从他到日本后的“翻译”事业来看,他低估了译书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