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说法
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头号门生,此时在上海主持《时务报》,宣传康的思想。在徐勤、刘桢麟的前引文章发表之后,梁在《时务报》上发表《论中国之将强》,继续宣传变法维新的思想,所言皆是“人事”——兴办各类学堂以造就人才、以勤劳和低薪从事机器加工业加入全球竞争、到南美洲殖民以获得新的发展空间——以能对抗西方的军事与政治压力,以能挽救中国而不被瓜分。随后,梁笔锋一转,谈到“地运”:
吾闻师之言地运也:大地之运,起于昆仑。最先兴印度,迤西而波斯,而巴比伦,而埃及。渡地中海而兴希腊,沿海股而兴罗马、意大利。循大西洋海岸,迤北兴西班牙、葡萄牙,又北而兴法兰西,穿海峡而兴英吉利。此千年以内,地运极于欧土,洋溢全洲。其中原之地,若荷兰,若瑞士,若德意志,则咸随其运之所经,而一一浡起。百年以内,运乃分达,一入波罗的海,迤东以兴俄,一渡大西洋,迤西以兴美。三十年来,西行之运,循地球一转,渡大东洋以兴日本。日本与中国接壤,运率甚速,当渡黄海、渤海兴中国。而北有高丽,南有台湾,以为之过脉,今运将及矣。东行之运,经西伯利亚达中国。十年以后,两运并交,于是中国之盛强,将甲于天下。昔终始五德之学,周、秦儒者,罔不道之,其几甚微,其理可信。此固非一孔之儒可以持目论而非毁之者也。以人事言之则如彼,以地势言之则如此。[45]
梁启超的文笔真是清楚明白,用最简单的文字一下子道出了底蕴。原来零散记录、看起来杂乱无章的“洪水说”“地顶说”,一下子具有了“逻辑性”,展现出其条理与意义。“洪水说”“地顶说”的最终结论是“地运说”,就像康学“新学伪经说”“孔子改制说”的最后结论是“大同三世说”一样。我不知道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授时是否区别听众,向所有人传授“洪水说”“地顶说”,而仅向梁启超、徐勤等人传授“地运说”?就像梁启超所说的那样:“小康之义,门弟子皆受之”;“大同之学,门弟子受之者盖寡”。[46]
对照徐勤、刘桢麟对“地运”的描述,梁启超的叙述方法是去掉枝蔓,突出主线——不再提“洪水”,不再提“四大金龙池”,甚至也不说“地顶”;山岭与河流全都省略,只说海洋与海岸;详细的历史进程全都省略,只在地图上直接画出明确的路线:从昆仑到印度,再到波斯、两河流域、埃及,跨地中海而希腊、罗马、意大利,沿地中海而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至英国,随后进入欧洲大陆即荷兰、瑞士、德国;其后的“地运”路线最为奇特,分为两支,一入波罗的海,向东往俄罗斯,一入大西洋,向西到美洲;向东者经西伯利亚到中国,向西者经太平洋、日本到中国。“十年之后”,即光绪三十三年(1907),“两运并交”,“地运”也将到达最终目的地,即“中国之强盛,将甲于天下”。就以上“地运”路线而言,梁的说法虽是简洁版,但说出了徐勤“世界大势”的结论,说出了刘桢麟“地运趋于亚东”的结论。若将徐、刘、梁三人的解读放在一起阅读,可以看出康有为“地运说”的基本轮廓和主要论点。
康有为的“地运说”虽有地理形势与交通进步的外表,但其核心是“命定论”,具有超越“人事”(人的奋斗)的神秘力量。梁启超将之与“五德终始说”相连接,并称“周、秦儒者罔不道之”。梁援引《易》称“其几甚微”,即其征兆极其微小,并称“其理可信”。[47]既然是一种“命定论”,不免与“人事”(人的奋斗)相冲突,梁自辩称:“以人事言之则如彼,以地势言之则如此”,即“人事”与“地势”(地运)可以彼、此同时存在。
在戊戌的时代,康有为及其弟子在公开舆论中大力倡导变法维新,所言之主旨,皆是“人事”(人的奋斗)。梁启超的《变法通议》更是万口传颂。康有为作为一名“先知”,可以知天命,可以解地运,以能“创制立教”;但一旦将“地运说”说破,在此类“命定论”的观念之前,“人事”(人的奋斗)将会变得缺乏意义。且以当时人的好恶与知识水准,对多具“命定论”色彩的“地运说”可能会不感兴趣,甚至斥责,梁亦为此而自辩:“此固非一孔之儒可以持目论而非毁之者也”。由此似可以解释,为何黎祖健《万木草堂口说》中未录“地运说”?康可能没有说,或没有多说;为何徐勤、刘桢麟没有说出“地运说”的最后结论?他们或许未能充分理解,或许不便说透。也只有像梁启超这位思想敏锐、年轻气盛者,在《论中国之将强》中打穿后壁,说出了“地运说”的底蕴,就像他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公开宣传“大同三世说”一样。只不过他那简洁版的言辞,在当时和后来都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值得注意的是,列名为康有为弟子的香山举人张寿波亦在《时务报》上发表《欧亚气运转机论》,说的是“气运”,亦谈到“转机”,论点与康门弟子所言“地运说”有较大的不同。该文主要谈航海与铁路,主张利用俄国兴建西伯利亚大铁路、与英国争夺远东商路之机,奋起维新,继而能收回权利,并没有“命定论”的色彩。[48]张寿波与康有为的关系较远,思想上也不紧跟,长期住在香山、澳门,可能没有受到康的“地运说”之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