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微》
《〈孟子〉微》是康有为对《孟子》一书的注解,也是“大同三世说”的重要著作之一。该书署日期为“孔子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光绪二十七年冬至日”,即1901年12月22日,但不排除康有为此后又有修改。[41]康有为在《〈孟子〉微》中,一共21次使用“进化”之词,也用“竞争”“天演”之词。先来看“进化”,我在这里举3个例子,并试图将与其相同、相近的用法进行合并。
其一,《孟子·滕文公》中称:
……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此中之所言是圣人功绩与历史进步,是孟子从“劳力”“劳心”之别而引发的。康对此作注称:
草昧初开,为大鸟兽之世,及人类渐繁,犹日与禽兽争。今亚、非洲中央犹然,且大兽伤人尤多。今印度,岁死于虎狼者数万计,可知人兽相争之剧。中古人与人争地,故以灭国俘虏为大功。上古人与兽争,故以烈山泽、逐禽兽为大功。尧、舜之时,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至周公时,尚以兼夷狄、驱猛兽为言。今则中原之地,猛兽绝迹,田猎无取,此后人道大强,兽类将灭。盖生存竞争之理,人智则灭兽,文明之国则并野蛮,优胜劣败,出自天然。而所以为功者,亦与时而推移。野蛮既全并于文明,则太平而大同矣。猛兽既全并于人类,惟牛、马、犬、羊、鸡、豕,豢养服御者存,则爱及众生矣。此仁民爱物之等乎?国之文明,全视教化。无教之国,即为野蛮。无教之人,近于禽兽。故先圣尤重教焉。五伦之立,据乱世之人道也。生我及我生者为父子,同生者为兄弟,合男女为夫妇,有首领服属为君臣,有交游知识为朋友,此并世相接之人天。然交合之道非强立者,圣人但因而教之。父子天性也,故立恩而益亲。兄弟天伦也,故顺秩而有序。男女不别,则父子不亲。太古男女随意好合,夫妇皆无定分,既乱人种,又难育繁人类,故特别正定为夫妇,以定种姓而传嗣续。若君臣无义,则国体不固,而不能合大群。朋友无信,则交道不行,而无以成群会。凡五伦之设,实为合群之良法也。而合群之后,乃益求进化,则自有太平大同之理。[42]
这是康有为著述中最接近于进化论的言词,故将之尽量引全。然若细细考察,不难发现,康有为所言“生存竞争”,实际上说的是“文明”战胜“野蛮”;“教化”“五伦”是“先圣”所制,方能至于“合群”(即组织群体乃至于国家);进化的阶梯则由“乱世”而逐次走向“太平”“大同”。这些与达尔文、赫胥黎的进化论学说,仍有着明显的差异。
其二,《孟子·离娄》中称: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此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孟子提到了“平世”与“乱世”的概念,这也是“大同三世说”最重要的依据。康对此作注称:
《春秋》要旨分三科: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以为进化,《公羊》最明。孟子传《春秋公羊》学,故有平世、乱世之义,又能知平世、乱世之道各异。
孟子此说,可证《公羊》为学孔学之正法。学者由此学孔道,方有可人。由此言进化治教,方不歧误耳。《春秋》三世,亦可分而为二。孔子托尧、舜为民主大同之世,故以禹、稷为平世,以禹、汤、文、武、周公为小康君主之世,故以颜子为乱世者,通其意,不必泥也。[43]
康有为此处将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之三世之更替,当作“进化”。与此相同或接近的用法,《〈孟子〉微》中另有5处。[44]
其三,《孟子·公孙丑》称: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其中最重要的概念是“不忍”和“仁”“义”“礼”“智”之“四端”。康对此作注称:
不忍人之心,仁也,电也,以太也,人人皆有之,故谓人性皆善。既有此不忍人之心,发之于外,即为不忍人之政。若使人无此不忍人之心,圣人亦无此种,即无从生一切仁政。故知一切仁政,皆从不忍之心生,为万化之海,为一切根,为一切源。一核而成参天之树,一滴而成大海之水。人道之仁爱,人道之文明,人道之进化,至于太平大同,皆从此出。孟子直指出圣人用心,为儒家治教之本,霹雳震雷,大声抉发,学者宜体验而扩充矣……言性善者,平世之法,令人人皆有平等自立,故其法进化向上为多,孟子之说是也。各有所为,而孟子之说远矣,待人厚矣,至平世之道也。[45]
康有为此处将“仁爱”“文明”“平等”或通向“仁爱”“文明”“平等”的进程,都比之为“进化”。他在《〈孟子〉微》一书中,言及进化一词的,大多数即是此义。[46]
然在《孟子微》一书中,康有为还使用了“天演”一词。[47]《孟子·梁惠王》称: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孟子·告子》又称:
……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康对此作注称:
孟子所戒,是怀争夺心者,不和不均甚矣,是利心不可怀也。进于文明,升于太平之界,皆视此矣。或谓天演人以竞争,安能去利心?不知竞争于仁义亦争也。若必怀利心,是乱世与平世之所由异,而太平终无可望之日矣。[48]
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是在否定的意义上谈“天演”的。按照大同三世说的理论,到了大同社会,一切平等,仁义是社会的基本准则,不应当注重私利。这就出现一个矛盾:既然太平世(大同)“去利”而“怀仁义”,那么,从“利心”出发而“竞争”,即所谓“天演”,在太平世就没有存在的理由。康在此处还玩了一个文字游戏,称太平世进行的是“仁义”的“竞争”。“进化”与“天演”,康使用这两个名词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意思,亦有着对立、相反的评价。与上述引文内容相近或大体相同,涉及“竞争”“平均”“公理”的,《〈孟子〉微》中还有2处。[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