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三世说
若从康有为学术思想的脉络来看,“新学伪经说”“孔子改制说”只是考证的过程,其结论应是“大同三世说”。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隐隐约约地说明其“大同三世说”的思想,称言:
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国,而立三界之义,而注意于大地远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统。乃立元以统天,以天为仁,以神气流行而教庶物,以不忍心而为仁政。
《春秋》言太平,远近大小如一,地球一统之后乃有。此时烦恼忧悲已无,不食土性盐类质,养生日精,此言必验。
《春秋》乱世讨大夫,升平世退诸侯,太平世贬天子。
孔子最尊禅让,故特托尧、舜,已详《孔子特尊尧舜篇》。
尧、舜为民主,为太平世,为人道之至,儒者举以为极者也……孔子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借仇家之口以明事实,可知“六经”中之尧、舜、文王,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春秋》始于文王,终于尧、舜。盖拨乱之治为文王,太平之治为尧、舜,孔子之圣意,改制之大义,《公羊》所传微言之第一义也。
《尧典》一字皆孔子作……《春秋》《诗》皆言君主,惟《尧典》特发民主义。自“钦若昊天”后,即舍嗣而巽位,或四岳共和,或师锡在下,格文祖而集明堂,辟四门以开议院,六宗以祀,变生万物,象刑以期刑措,若斯之类,皆非常异义托焉。故《尧典》为孔子之微言。素王之巨制,莫过于此。[137]
“大同三世说”不是《孔子改制考》的主题,以上六条内容,是经由我特别地挑选。“远近大小如一”,为何休所言,康由此来说明“地球一统之后”的“大同”。《尚书·尧典》记载尧、舜之“禅让”,康以此来说明“民主”。与《孔子改制考》同期的著作《春秋董氏学》,康亦有相关的言论:
《春秋》义分三世:与贤不与子,是太平世。若据乱世,则与正而不与贤。宣公在据乱世时,而行太平世之义,不中乎法,故孔子不取。所谓王法,即素王据乱世之法。
三世为孔子非常大义,托之《春秋》以明之。所传闻世为据乱,所闻世托升平,所见世托太平。乱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大义多属小康,微言多属太平。
三统、三世皆孔子绝大之义,每一世中皆有三统。此三统者,小康之时,升平之世也。太平之世别有三统,此篇略说,其详不可得闻也。
太平之世,大小远近若一。大同之治,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则仁参天矣。
后世不通孔子三世之义,泥乱世、升平之文,反割放生为佛教,宜孔子之道日隘也。[138]
“大同三世说”也不是《春秋董氏学》的主题,以上五条内容,也是经过我特别地挑选。康特别提到了《礼记·礼运篇》中的内容,即“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由此来说明“太平之世”的美景。以上十一条言论虽极为简要,但可以大体看出“据乱”“升平”“太平”的三世观念及其相应的“君主”“民主”的发展阶段。“大同三世说”承继着《实理公法全书》中“民主”“平等”的理念,是康有为通向“大同”思想(《大同书》)的过渡期产物。康在《孔子改制考》序言中,还多次呼唤着“太平之治”“大同之乐”![139]
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中初步揭示的“大同三世说”,为什么未能详细言之?对此,可以看看康有为的头号门生梁启超(1873—1929)的说法。
光绪二十七年(1901),梁启超发表《南海康先生传》,称言:
先生之治春秋也,首发明改制之义……次则论三世之义。春秋之例,分十二公为三世,有据乱世,有升平世,有太平世。据乱升平,亦谓之小康,太平亦谓之大同,其义与《礼运》所传相表里焉。小康为国别主义,大同为世界主义;小康为督制主义,大同为平等主义。凡世界非经过小康之级,则不能进至大同,而既经过小康之级,又不可以不进至大同。孔子立小康义以治现在之世界,立大同义以治将来之世界,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也。小康之义,门弟子皆受之。……大同之学,门弟子受之者盖寡。……先生乃著《春秋三世义》《大同学说》等书,以发明孔子之真意。[140]
光绪二十八年,梁启超又撰写《三十自述》,称言:
辛卯(光绪十七年),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省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先生时方著《公理通》《大同学》等书,每与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辄侍末席,有听受,无问难,盖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141]
梁启超又手抄康有为诗,大约于宣统三年(1911)出版《南海先生诗集》,并在《〈大同书〉成题词》后作了一个按语,称言:
启超谨案:先生演《礼运》大同之义,始终其条理,折衷群圣,立为教说,以拯浊世。二十年前,略授口说于门弟子。辛丑、壬寅间,避地印度,乃著为成书。启超屡乞付印,先生以今方为国竞之世,未许也。[142]
1921年,梁启超又出版《清代学术概论》,言及戊戌时期康有为的思想,称言:
……有为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升平世”为“小康”,“太平世”为“大同”。……有为虽著此书,然秘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者,谓今方为“据乱”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言则陷天下于洪水猛兽。其弟子最初得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而有为始终谓当以小康之义救今世,对于政治问题、对于社会道德问题,皆以维持旧状为职志……启超屡请印布其《大同书》,久不许,卒乃印诸《不忍杂志》中,仅三之一,杂志停版,竟不继印。[143]
以上,梁启超一共说了四次,皆在戊戌变法之后。梁这四次说法的相同点是,梁入康门时,康的“大同三世说”思想已经成型且成熟,并向陈千秋、梁启超等少数弟子传授过。这是可以证明的,我在后文中将会叙述与分析。梁这四次说法的不同点是,康此期是否有著书,著书的书名是什么?梁第一次称已著有“《春秋三世义》《大同学说》”;第二次称已著有“《公理通》《大同学》”;第三次改称“略授口说”,而“著为成书”的时间是“辛丑、壬寅间”(1901—1902);第四次称“虽著此书”,“秘不以示人”,但没有说具体的书名。如果相信梁所言都是真的,那么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康在戊戌时已有著书,如同梁所说的《春秋三世义》《大同学说》《公理通》《大同学》之类,绝不是后来我们看到的《大同书》。由此来对照今存康有为的《大同书》的原稿,大体可以确认是“辛丑、壬寅间”所写,以后又多有修改。[144]而康有为在“大同三世说”重要著作《〈礼运〉注》叙文中,对其写作时间明显“倒填日期”。[145]实际上,最值得注意是,梁这四次回忆还有一个共同点,即康有为此时不愿公开传授或宣传“大同三世说”的理由:清朝此时只能行小康之道,不可用大同之学。对此,我也将在后文中予以证明。
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是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一种普世性解说。按照康的说法,这一学说是由孔子创制,口传其弟子,藏于儒家诸经典和相关史传之中,主要是《春秋》及《公羊传》《礼记》(尤其是《礼运篇》《中庸篇》《大学篇》)、《易》《孟子》《论语》等文献,以留待“后圣”之发现。泰西各国对此学说亦有所体会,亦有所施行。光绪二十六年七月起,康有为先后旅居南洋槟榔屿、印度大吉岭,至二十九年四月离开。在此两年多中,他遍注群经——《〈礼运〉注》《〈孟子〉微》《〈中庸〉注》《〈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论语〉注》《〈大学〉注》等,由此完成其“大同三世说”的著述。若用最简约的方式来说明“大同三世说”的基本概念,可谓:一、据乱世,多君世,尚无文明;二、升平世,一君世,小康之道,行礼运,削臣权;三、太平世,民主世,大同之道,行仁运,削君权。“大同”虽是孔子创造出来的理想世界,但其时不可行,只能以“小康”来治世,只能待之于后人来实现。对此,康在《〈礼运〉注》中称言:
孔子以大同之道不行,乃至夏、殷、周三代之道皆无征而可伤。小康亦不可得,生民不被其泽,久积于心乃触绪大发,而生哀也。孔子于民主之治,祖述尧、舜,君主之治,宪章文、武……其志虽在大同,而其事只在小康也。[146]
然而,若用康有为在槟榔屿、大吉岭时期的著述,来说明戊戌之前康的“大同三世说”,也是不可能精确、不可能有说服力的。
虽说康有为在戊戌之前对“大同三世说”没有完整的成文的著述(或未能保存下来),然我以为,梁启超的上引四次说法还是可以证明的。康在万木草堂的讲授中,在桂林等处的讲学中,确实很少言及大同[147];但确将“大同三世说”的思想口传给梁启超等人,就如《孔子改制考》所言孔学大义不在于文而在于口传一样。我们可以在梁启超戊戌政变之前的诸多著述中,找到“大同三世说”的基本思想。
梁启超对于“大同三世说”的最初阐述,见之于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十一日(1897年5月12日)在《时务报》第26册发表的《〈说群〉自序》,称言:
启超问治天下之道于南海先生,先生曰:以群为体,以变为用。斯二义立,虽治千万年之天下,可已……天下之有列国也,己群与他群所由分也。据乱世之治群多以独,太平世之治群必以群。以独术与独术相遇,犹可以自存,以独术与群术相遇,其亡可翘足而待也。彼泰西群术之善,直百年以来焉耳,而其浡兴也若此……抑吾闻之,有国群,有天下群。泰西之治,其以施之国群则至矣,其以施之天下群则犹未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春秋》曰:“太平之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记》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谓大同。”其斯为天下群者哉?其斯为天下群者哉![148]
梁启超的这些话,说得比较隐晦,但可以看出以下内容:一、学说主要来自于康有为。二、其中以“独术”对应“据乱世”,以“群术”对应“太平世”。三、“群”亦有“国群”与“天下群”之别,“国群”隐指“民主国”,“天下群”隐指“天下大同”。梁引用的三条经典,即《易》《春秋公羊传解诂》《礼记·礼运篇》,都是“大同三世说”的重要论据。其中“群龙无首”一句,梁还会多次提到。
此后,梁启超在同年七月二十一日(8月19日)出版的《时务报》第36册发表《〈春秋中国夷狄辨〉序》,称言:
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故首张三世之义,“所传闻世,治尚麤觕,则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世,治进升平,则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见世,治致太平,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故曰:“有教无类。”又曰:“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其治之也,有先后之殊。其视之也,无爱憎之异。故闻有用夏以变夷者矣,未闻其攘绝而弃之也。
《春秋中国夷狄辨》是康有为弟子徐勤的著作,梁启超在该序言说明,徐勤的思想来自于康有为。[149]梁此处虽未言及大同,然将“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之句,解释为孔子学说在全世界的通用性,即“治天下”“治万世”,其意已存。
再后,梁启超在同年九月初一日(9月26日)出版的《知新报》第32册发表《〈新学伪经考〉叙》,再次谈到了大同三世说。梁否认了《新学伪经考》仅仅是一部考据学的著作,而称其是康有为“演孔之书四”中的首部,是“以清芜秽”之作。梁称言:
……启超闻《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尝试论之:秦以前,据乱世也,孔教行于齐鲁;秦后迄今,升平世也,孔教行于神州;自此以往,其将为太平世乎。《中庸》述圣祖之德,其言曰:“洋溢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孔教之遍于大地,圣人其知之矣……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并没有言及“大同三世说”,梁却用“三世之义”来说明“新学伪经说”的最终意义。梁又称:
演孔四书,启超所见者,曰《大义述》,曰《微言考》,并此而三。又闻之,孔子作《易》《春秋》,皆首著“以元统天”之义,所谓“智周万物”“天且弗违”。呜呼,则非启超之愚所能及矣。[150]
此中“又闻之”的内容,应与“大同三世说”相关联,然梁从《易》《春秋》说起,又未加细说,颇为朦胧。
以上所引梁启超三文,虽然谈及“大同三世说”,但皆未能直言畅言。而在戊戌时期,梁启超宣传“大同三世说”最直白、最详细、最重要的政论文是《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而解说“大同三世说”最详细、最具体系感的,是梁为湖南时务学堂所制定的《读〈孟子〉界说》《读〈春秋〉界说》,是梁对时务学堂学生提问、札记的“批语”。对此,我在本书下编辟以专章,有着详细的解读。此处略举两例。
由于《古议院考》一文与严复之间的论争,梁启超在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年10月6日)出版的《时务报》第41册上发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开头即言:
博矣哉!《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阏之。
此是“三世六别说”。据此,第一世为“多君世”,即“据乱世”,分成两个阶段,中国与世界最初为由酋长统治的众多小国,然后进入封建国家,而封建国家内部又实行世卿制度。第二世为“一君世”,即“升平世”,也分成两个阶段,首先是君主专制阶段,然后再进入君主与“民”(精英)联合执政的阶段。第三世为“民政世”,即“太平世”,仍分成两个阶段,首先是“有总统之世”,即清朝已经不存在了,但中国仍然存在,将是一个民主国;然后再进入“无总统之世”,即中国已经不存在了,世界实现“大同”。
由此来对照康有为的《实理公法全书》:一、“立一议院以行政,并民主亦不立。”此处的“民主”即民选统治者,即“总统”之意。对照以上梁启超的说法,即“无总统之世”,世界大同,全世界由一个议院来管理。康有为对此称:“君臣一伦,亦全从人立之法而出,有人立之法,然后有君臣。今此法权归于众,所谓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者也,最有益于人道矣。”二、“民主。”此即梁所称的“有总统之世”。康对此称:“此犹是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者,但不如上法之精。”三、“君民共主,威权有限。”此即梁所称“君民共主之世”。康对此称:“此失几何公理之本源者。”四、“君主威权无限。”此即梁所称“君主之世”。康对此称:“此更大背几何公理。”以上,康只称了“升平世”“太平世”的四个阶段,而“据乱世”的两个阶段,即“酋长之世”“封建及世卿之世”,恰是康“孔子改制说”的主要内容。由此可见,梁的思想完全来源于康。
根据梁启超的“三世六别说”,清朝属于“升平世”,处于从“君主之世”到“君民共主之世”的过渡时期,君权将会受到限制。这样的学说,清朝的皇帝能接受吗?根据梁的“三世六别说”,清朝到了“君民共主之世”后,仍将会灭亡,中国将进入“有总统之世”:“中国则多君之运短,一君之运长(此专就三千年内言之)。至其自今以往,同归民政,所谓及其成功一也。”这样的学说,清朝的皇帝又怎么能不反感?梁还称:“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即为普世性的规律,中国必终将消亡,世界必然终将走向“大同”。[151]这样的学说,不仅清朝的皇帝会反感,恐怕当时大多数读书人都会反对。从本质上来看,“三世六别说”是要取消清朝的皇帝制度,消亡中国的国家形态。由此似可以理解,康有为何以不对外、甚至不愿对其普通弟子宣传此说。
除在《知新报》《时务报》上的论说外,光绪二十三年秋天起,梁启超主持湖南时务学堂,也以“大同三世说”为教授内容。湖南时务学堂学生李炳寰以《孟子》中“仁义”一义作札记,推及世界“大同”,梁启超作批语称:
说得极好。利梁一国而天下不收其利六语,非通乎《孟子》者不能通。故吾常言,以小康之道治一国,以大同之道治天下也。故我辈今日立志,当两义并举。目前则以小康之道先救中国,他日则以大同之道兼救全球。救全球者,仁之极也。救全球而必先从中国起点者,义也。“仁者人也,义者我也。”大同近于仁,小康近于义。然言大同者固不能不言义,言小康者固不能不言仁。韩先生因汝问大同条理,而以“本诸身,征诸庶民”答者,正明以义辅仁之旨。由身以推诸民,由中国以推诸地球,一也。故今日亦先从强中国下手而已。至所谓大同之道与大同之法者,五百年以内,必遍行于地球。南海先生穷思极虑,渊渊入微以思之,其条理极详,至纤至悉,大约西人今日所行者十之一二,未行者十之八九。鄙人等侍先生数年,尚未能悉闻其说,非故秘之不告也。先生以为学者之于学也,必须穷思力索,触类旁通,自修自证,然后其所得始真。故事事皆略发其端倪,而令鄙人等熟思以对也。今鄙人与诸君言,亦如是而已,将以发心灵浚脑气,使事事皆从心得而来耳。不然,亦何必吞吐其辞乎?诸君幸勿误会此意。若欲有所凭藉,以为思索之基,先读西人富国学之书及《佐治刍言》等,以略增见地,再将《礼运》“大道之行也”一节熟读精思,一字不放过,亦可略得其概。[152]
由于是时务学堂内部的批语,梁启超此处也说得十分明白。梁宣称:“小康”属于“义”,所“救”者为“一国”,即“中国”,用来“治一国”;“大同”属于“仁”,所“救”者为“全球”,也就是用来“治天下”。康有为一派的政治策略是分成两步走:“目前则以小康之道先救中国,他日则以大同之道兼救全球。”梁由此充满信心地宣布:一、“大同之道与大同之法者,五百年以内,必遍行于地球。”即对实现世界“大同”的最终目标,已经有了大体的时间表。二、“南海先生穷思极虑,渊渊入微以思之,其条理极详,至纤至悉,大约西人今日所行者十之一二,未行者十之八九。”即康有为“大同”理论建设已经完成,西方人所能达到的政治成绩,只是康“大同”理论的“十之一二”。梁还说明,康“大同”理论最重要的部分,是《礼记·礼运篇》中“大道之行也”的内容,须得“一字也不放过”。
梁启超及康有为其他弟子关于“大同三世说”的言说,是我在研究康有为政治思想时所找到的重要途径。正是由此途径,我证实了康在戊戌时期“大同三世说”思想的基本内容。对此,我在本书下编的各专章中有着更多的评述,此处不再赘言。[153]回头可再看看康本人的言论。戊戌变法失败后,康于光绪二十四年冬在日本写《我史》。他宣称在百日维新的关键时刻,其弟康广仁劝其“不如归去”,回乡授学,并用康广仁的话来言其志:
伯兄生平言教,以救地球,区区中国,杀身无益。
此中的“中国”为“小康”,此中的“救地球”为“大同”。康又称戊戌政变前他从北京到天津、烟台至上海,一路上多次逢救。大难不死,必有其因:
……凡此十一死,得救其一二,亦无所济。而曲线巧奇,曲曲生之,留吾身以有待其兹。中国不亡,而大道未绝耶?“聚散成毁,皆客感客形”,深阅死生,顺天俟命,但行吾“不忍”之心,以救此方民耳……此四十年乎,当地球文明之运、中外相通之时,诸教并出,新理大发之日,吾以一身备中原师友之传,当中国政变之事,为四千年未有之会,而穷理创义,立事变法,吾皆遭逢其会,而自为之。学道爱人,足为一世,生本无涯,道终未济……[154]
我以前每读至此,总觉得康在造作;然读到梁启超的诸多言说,尤其是前引梁的批语,才隐约地感到,康也未必矫情,或真以为自己天降大任、使命在身呢。
综上所述,略作数语作为本节的小结。
从“新学伪经说”到“孔子改制说”,再到“大同三世说”,康有为大体上走完了其政治理论建设的路途,只是“大同三世说”尚未从思想落实到文字,尚未完成其实证性的著作。根据梁启超的政论文,清朝正处于从“君主之世”到“君民共主之世”的过渡时期。然而,何谓“君民共主”,何谓“议院”,康的“大同三世说”对此有着自我的解释。(后将详述)
康有为此时的政治目的是取法于孔子,“创制”且“立教”。所谓“创制”,即是“大同”“小康”之制,康似已经完成其大部分的内容。所谓“立教”,康似要仿效基督教,建立相应的组织体系。基督以十二使徒传教于天下,孔门有十哲七十二贤人。康亦从此着手,即创办“万木草堂”,到广西去讲学;梁启超等人去湖南主办时务学堂,亦可视之为“立教”的工作。若详细考察“新学伪经说”“孔子改制说”“大同三世说”,还可以看出,康的学术思想与政治思想的主体仍是“中学”,“西学”只是用于补充,对此,我也在下编辟以专章来加以说明。[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