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书书目表》《读西学书法》与“中本西用说”

《西书书目表》《读西学书法》与“中本西用说”

梁启超写《学要十五则》时,在光绪二十年(1894)冬,恰好入康门四年。光绪二十二年,梁到上海主办《时务报》,发表《变法通议》,大谈用西方的样式来改造中国,大谈翻译西书,并由《时务报》馆刊印所撰《西书书目表》和《读西学书法》。[90]在当时许多人的心目中,年仅25周岁的梁启超成了西学的大师,就像当时许多人读了《上清帝第三书》认为康有为是西政的巨匠一样。

《西学书目表》分28类:“算学”(21)、“重学”(4)、“电学”(3)、“化学”(12)、“声学”(3)、“光学”(6)、“汽学”(3)、“天学”(6)、“地学”(8)、“全体学”(11)、“动植物学”(7)、“医学”(39)、“图学”(7)、“史志”(25)、“官制”(1)、“学制”(7)、“法律”(13)、“农政”(7)、“矿政”(9)、“工政”(38)、“商政”(4)、“兵政”(56)、“船政”(9)、“游记”(8)、“报章”(6)、“格致总”(11)、“西人议论之书”(11)、“无可分类之书”(18),共录书目353种;《西学书目表附卷》分3类:“通商以前西人译著各书”(86)、“近译未印之书”(90)、“中国人所著书”(120),共录书目296种。[91]两者相加,竟达649种,数量极为庞大。

细观《西学书目表》,主要书籍属“声光化电”之类,即今自然科学与技术门类,其中又以“算学”(数学)、“医学”、“工政”(工学)、“兵政”(兵器制造与使用)为多;主要译者和出版机构为外国传教士(益智书会、广学会)、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和京师同文馆。他们的思想取向与工作性质,决定了译书的门类和内容。欧洲的文艺复兴以及近代政治、经济、社会诸学说的产生,正是脱离了神学的轨道;西方教会与来华传教士虽受此影响,但这类政治、经济、社会学说毕竟与神学为两途。来华传教士中许多是医疗传教士,大量的医学书籍是其所译。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主要工作任务,是翻译兵器制造与使用的西书,同时也需要翻译数学、力学(重学)和技术类的著作。本章的目标是研究戊戌变法主要推动者康有为、梁启超的思想底色,合乎逻辑的推论是,康、梁和这场政治改革的其他推动者、指导者正需要大量“西政”类的著作。由此对照《西学书目表》,应分属“史志”“官制”“学制”“法律”“商政”“游记”“西人议论之书”7类,共69种,数量本不为多,能够称得上佳作的则更少。[92]此外,在“无可分类之书”“中国人所著书”中,也有一些价值较高的书籍,但就普遍水平而言,知识与学术的层级不算高。[93]

《读西学书法》是梁启超介绍读书门径的著作,主要部分在谈论数学、化学、医学、农学、军事等门类,而谈到历史、教育等门类时,大多仅仅是对该书的评价;而涉及西方近代政治、经济、社会各学说的著作,数量本来就很少,梁启超又于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ics)和国际法(international law),有着比较大的误读。

《西学书目表》中有三种比较重要的经济学著作:法思德的《富国策》(汪凤藻译,丁韪良阅)、皙分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1835—1882,今译杰文斯)的《富国养民策》(Political Economy,艾约瑟译)和伯顿(John Hill Burton,1809—1881)的《佐治刍言》(Political Economy for Use in Schools,and for Private Instruction,傅兰雅、应祖锡译)。法思德是古典经济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长期任剑桥大学经济学教授,后任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w)校长。皙分斯(杰文斯)是“边际革命”理论的创立者,是古典经济学派向新古典经济学派转变中的重要人物,长期担任曼彻斯特欧文斯学院(Owens College,今曼彻斯特大学)、伦敦大学学院(UCL)经济学和逻辑学教授。[94]伯顿原是律师,后从事写作,编辑过休谟(David Hume,1711—1776)的传记和边沁(Jeremy Betham,1748—1832)的著作。他是一个古典经济学派的学者,同时受到主张全球自由贸易的曼彻斯特学派的影响。《富国策》《富国养民策》《佐治刍言》介绍了古典经济学派的基本理论与概念,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在日本也有传播,尽管后两种属于通俗性的丛书版。梁启超在《读西学书法》中,对这三种书的评论是:

同文馆所译《富国策》,与税务司所译《富国养民策》,或言本属一书云,译笔皆劣,而精义甚多。其中所言商理商情,合地球人民土地,以几何公法盈虚消长之,盖非专门名家者,不能通其窔奥也。中国欲振兴商务,非有商学会聚众讲求,大明此等理法不可。[95]

《佐治刍言》,言立国之理,及人所当为之事。凡国与国相处,人与人相处之道,悉备焉。皆用几何公论,探本求原,论政治最通之书。其上半部论国与国相处,多公法家言;下半部论人与人相处,多商学家之言。[96]

梁启超并没有分清《富国策》与《富国养民策》之间的区别,称“或言本属一书”,即一部书的两个译本;他虽称“精义甚多”,但又指责“译笔甚劣”,说明他此时阅读和理解西方经济学著作的能力似有不足。这一类著作的初译,正是各种专业名词和概念建立之际,如果没有相关的背景知识或较多的阅读经历,是难以融会贯通的。[97]他虽称《佐治刍言》为“论政治最通之书”,又称“上半部论国与国相处”“下半部论人与人相处”,对照原书来看,似为对该书内容的解读不够细密。[98]我这里最感兴趣的是,梁称《富国策》《富国养民策》“以几何公法盈虚消长之”,又称《佐治刍言》“皆用几何公论,探本求原”,其上半部“多公法家言”;由这些言辞可上溯到康有为的著作《实理公法全书》——以“几何公理”而推导出的人类、社会、国家、政治诸门类“公法”——梁仍在沿用康的理念,来解读法思德、皙分斯(杰文斯)、伯顿的著作。

梁启超的“公法”概念又为何?他在《读西学书法》讲了三段话。为能准确理解,以下全录之:

西国公法家言,皆布衣下士,持空理以著书。讲之既久,执政者渐因用之,颇有成《春秋》而乱贼惧之意。然所据者,多罗马及近世旧案,非能悉由公理;又必彼此两国文野(原注:文谓文明之国,野谓野蛮之国)之轨相近、强弱之度相等,乃能用之,否则徒为空言而已。然近数十年间,因此而免于战事者,已无虑百十事,则公法家之息兵会,与有力焉。中国与西人交涉日繁,苟明此学者渐多,则折冲尊俎,其弭患无形者,必不少也。

同文馆教习丁韪良,公法专家,故馆译多法学之书。然西人治公法,有声于时者,无虑数十百家。丁译之《万国公法》,非大备之书也。局译《各国交涉公法论》,分三集,为书十六本,视馆译为优矣。(原注:闻李丹崖译有《公法书》,甚详备,未印出。)

《中国古世公法论略》,丁韪良得意之书。然以西人谭中国古事,大方见之,鲜不为笑。中国当封建之时,诸国并立,公法学之昌明,不亚于彼之希腊。若博雅君子,(衰)[裒]而补成之,可得巨帙也。西政之合于中国古世者多矣,又宁独公法耶?[99]

由上可见,梁启超所谈论的“公法”,已经超出了“国际法”的概念,与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中的“公法”有相似之处,与康的门生在各类著述中所使用的“公法”概念也有相似之处。梁称“公法”由“布衣下士”自我创行,讲久了而为执政者用之,并比拟于《春秋》的功用,是对“国际法”产生过程与实际效用的误解。梁称“公法家之息兵会”,是康党内部经常谈到的“弭兵会”,也是“大同三世说”的重要学理之一。梁称中国在春秋战国期间(“当封建之时”)“公法学之昌明”,更是指明中国传统经典中已经具有“公法学”的大义。也正是在这样的“公法”概念上,梁指认《富国策》《富国养民策》“以几何公法盈虚消长之”,又指认《佐治刍言》上半部“多公法家言”。这些界限相对模糊的“公法”的概念,梁后来《上南皮张尚书书》中又有游移(后将述及)。也正是在这样的“公法”概念运用中,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门生欧榘甲已经完成了《〈春秋〉公法》;梁启超为湖南时务学堂制定的《功课详细章程》中有“公法学”(后将述及),而他的学生戴修礼也正在探究能超越丁韪良《中国古世公法论略》水平的“公法”。[100]

我在阅读梁启超《西学书目表》《读西学书法》时,最为深刻的感受是——一个25周岁的青年,不懂外国语,也未去过外国,一下子提出649种书目,并对其中约230种做出评论,如此强大的阅读速度与能力,是何等的天才之举!然而就常识而言,梁在有限的生命刻度内不可能详细研读这么多书籍,而天才也容易以“合理想象”来解读其未知难解之物。在此情况下,梁产生诸多误读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西学此时并不是梁的主攻方向。梁在《读西学书法》中提到了大量中国人写的著作,作者包括亲历西方的各类出使官员,随后评论道:

近风气颇开,此种著述,亦日盛一日。然或学无本末,语无心得,互相沿袭,读之徒费时日,无宁读黄梨洲之《明夷待访录》、龚定庵之《文集》矣。[101]

梁的这个说法,与前引康有为致朱一新信中称“后生读书无多,不得其根本节目……”一段话,意思是相近的。

我个人更为关心的,是梁启超在《西学书目表后序》中宣称“吾不忍言西学”之大段言论。梁认为,孔子学说已经包含了西学的精义,甚至远远超过之,引经据典地说道:

今夫六经之微言大义,其远过于彼中之宗风者,事理至赜,未能具言,请言其粗浅者。生众食寡,为疾用舒,理财之术尽矣;“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富国之策备矣;“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农务、渔务、林木之利辟矣;“行旅皆欲出于其涂”,道路通矣;“通功易事,羡补不足”,商务兴矣;“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乃谓之士”,公法之学行矣;“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兵学之原立矣;“国人皆曰贤”,“国人皆曰不可”,议院之制成矣。(原注:以上仅证之于《四书》,又每事仅举其一条,其详具于专书。)又如《春秋》之义,“议世卿”以伸民权,视西人之贵爵执政,分人为数等者何如矣?(原注:古之埃及、希腊,近今之日本,皆有分人数等之弊,凡国有上议院者,皆未免此弊,盖上议院率世族盘踞也。英至今未革,俄尤甚。)“疾灭国,疾火攻”,而“无义战”,视西人之治兵修械、争城争地者何如矣?自余一切要政,更仆难尽。夫以“士无世官”之制,万国太平之会,西人今日所讲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之,其博深切明,为何如矣?然则孔教之至善,六经之致用,固非吾自袒其教之言也。[102]

这段话的基本逻辑,即孔子学说包含西学,与前引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诸多言论是相同的,也是康此期“大同三世说”的逻辑大前提之一。梁启超在撰写《读西学书法》之后再发此议论,可见他此期对“西学书”的总体误解。在此逻辑大前提之下,梁大声疾呼有目的、有选择地阅读中国书籍:“读经、读子、读史三者,相须而成,缺一不可”,宣布读经“当知”十二大义,读子“当知”十大义,读史“当知”八大义,皆是“康学”中“孔子改制说”“新学伪经说”的内容。[103]梁由此得出最终的结论:

要之,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虽庠序如林,逢掖如鲫,适以蠹国,无救危亡。[104]

从字面直解,中学离开了西学则无“用”,西学离开了中学则无“本”,中学与西学必须相结合。然在此表述中,中学、西学的主、辅关系是明确的,且与康有为“宋体西用”的说法很相似。这是梁启超版的“中本西用说”,早于张之洞,与孙家鼐同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