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改制说

孔子改制说

《孔子改制考》是《新学伪经考》的姊妹篇。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一书中已提及该书的思想,在万木草堂和广西的讲学中都陈述其基本内容,在其《我史》中亦数次言及,相关的思想也由其弟子传播出去。[116]然因《新学伪经考》被“自行销毁”,《孔子改制考》刊刻较晚。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初,即百日维新之前,该书由上海大同译书局刊行。[117]

如果用最为简约的文字来介绍《孔子改制考》的内容,大体为:中国的早期历史“茫昧无稽”,尧、舜、文王等圣人之“文教之盛”,皆是孔子“托古”的创造,其目的是以民间“素王”身份来“改制立教”。“儒教礼制义理,皆孔子所制”,儒家的经典中不仅《春秋》为孔子所创,《诗》、《书》、《礼》(《仪礼》)、《乐》、《易》,也都是孔子自我创造出来的。对此,康称言:“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118]儒家学说在孔子的创造和倡导下,由其弟子传播,先行于鲁国,盛行于战国、秦、汉,到了汉武帝时,成为政治思想上至尊的一统,孔子创造的政教礼仪制度得以实施。从这个意义上讲,孔子“托古改制”成功了。[119]相关的思想,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给其弟子演讲时,说得更为直白。据康的门徒黎砚诒记录的《万木草堂口说》,康认为,人类的历史不过五千年,产生于大洪水之后,是一个从蛮荒到文明的发展过程,并没有三代之圣迹。[120]以尧、舜为例,康称言:

尧、舜如今之滇、黔土司头人也。宋、元、明土司传土司,至大者为都大鬼子,即古诸侯。

尧、舜皆孔子创议。

中国开于夏禹,《书》二十八篇惟《尧典》一篇言尧、舜,余只称夏、殷、周,亦不知有尧、舜,可知尧、舜乃孔子追王耳。

孔子最尊禅让,故特托尧、舜。

孔子改制皆托三代,故曰述而不作。

根据以上的说法,孔子通过创作《尧典》等文献,创造出了尧、舜的事迹,通过“禅让”的形式,表达了“孔子托尧、舜用其中于民,隐言改制”的思想。[121]“尧、舜”在康的“大同三世说”中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即民主。(后将详述)

《孔子改制考》刊出时,已临“百日维新”很近了,康有为因御史高燮曾的保举,于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日由总理衙门大臣查看,并可经过总理衙门代奏其上书;又因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的保举,于四月二十八日由光绪帝召见,并可经过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廖寿恒代奏其上书。康已进入了政治的中心,成为变法的主导人物。这部被梁启超称为“火山大喷火”的著作,刚刚出版即引出了强烈的反弹。然康声势正炽,圣眷正隆,致使官员们投鼠忌器,不便于公开反对。光绪帝的师傅、军机大臣翁同龢称康“居心叵测”。[122]湖南巡抚陈宝箴婉言上奏,请旨命康“自行销毁”。光绪帝将之交其另一师傅孙家鼐复议,孙亦指出“康有为之为人、学术不端”,然光绪帝仍未作任何表示。[123]湖广总督张之洞对此只能是哀叹而已。[124]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四日(1898年6月22日),康有为通过总理衙门进呈其《孔子改制考》删节本,共九卷(全书二十一卷),其序言的内容与原刊本有着不小的差别。[125]

有论者谓,康有为创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是为变法维新创建理论基础。此说似不恰当。从康的历史来看,他能在光绪二十四年变法运动中登上政治舞台,纯属历史的偶然。他在写作和刊刻《新学伪经考》时,仅是一名荫生,写作与刊刻《孔子改制考》时,虽先后中举人和进士,仍只是工部的候补主事,离政治中心甚远。他不可能事先预见后来的际遇。《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中的学理,也不可能直接运用于政治。[126]他写作这两部书,有“创制立教”之意。在万木草堂,他对其门徒直白地说:

孔子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可得见乎?书者,六经也;言者,口说也;意者,圣人所未著之经,未传诸口说者也。然则,圣人之意一层,犹待今日学者推补之。[127]

康有为多次说明,孔子最重要的著作是《春秋》和《易》。《春秋》记事,其主旨不在事而在于义,其义理由孔子当年的口说而由弟子相传,《公羊》是最主要的一支;但《春秋》中的许多义理,《公羊》未能明,甚至董仲舒、何休都未有相关注解。至于《易》,全是义理。此即“犹待今日学者推补之”。康此处所称“今日学者”,即是康本人。这种不见于经、传,甚至不见于董说何注的孔子思想,可以说是康的自我理解、自我体会,也可以说是康的自我发挥。也就是说,康可以将其思想附在孔子的名下,“托孔改制”。他又对其门徒说:

地球数千年来,凡二大变,一为春秋时,一为今时,皆人才蔚起,创制立教。[128]

此处的“春秋时”主要是指孔子,而“今时”乃是康的自期,他要仿效孔子“创制立教”。康有为经常引用《中庸》“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公羊》“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颇有自许之意。[129]康还在《孔子改制考》的序言中称:

天哀生民,默牖其明,白日流光,焕炳莹晶。予小子梦执礼器而西行,乃睹此广乐钧天,复见宗庙百官之美富。门户既得,乃扫荆榛而开途径,拨云雾而览日月,别有天地,非复人间世矣。[130]

这些话讲得很明白,他是受命于天的。余联沅弹劾《新学伪经考》时称:“康祖诒自号长素,以为长于素王,而其徒亦遂各以超回、轶赐为号。”[131]冯自由作《戊戌前孙康二派之关系》,又称:

康有为原名祖诒,号长素,少有创立新教、取孔子而代之志,其自号长素,即取凌驾素王之义。其门人陈千秋号超回,梁启超号轶赐,麦孟华号驾孟,曹泰号越伋,韩文举号乘参,均取此义。时人以康立论怪僻,自称圣人,咸以“颠康”呼之。[132]

如果说余联沅、冯自由的说法只是道听途说,不足为据,我还可以提供以下的证据。其一是前文已经引用的康有为在《我史》手稿本光绪四年中的最初文字:“忽自以为孔子则(笑)欣(笑自)喜而笑,忽思苍生困苦则闷然。”他后来改为:“自以为圣人,则欣喜而笑,忽思苍生困苦,则闷然而哭。”“自以为孔子”是康的亲笔,时在光绪二十四年底流亡日本期间。其二是光绪二十三年章太炎被邀到上海《时务报》任撰述,因对康有为及其学说不恭而被康门弟子所殴。章事后写信给他的老师谭献:

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岩下电。此病狂语,不值一笑,而好之者乃如蛣蜣转丸,则不得不大声疾呼,直攻其妄。[133]

“符命”的说法,章自然是得自于康的门人,时在光绪二十三年二三月间。章后来亦谈起此事,称康有“设教”的思想。[134]根据《孔子改制考》,孔子“创制立教”的工作主要是两项:一是创制经典,二是传教于门徒。《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自然还不是“康学”的最终经典,按照梁启超的说法,是萌生已久、且有初步表述的“大同三世说”。(后将详述)康主持的万木草堂,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其弟子张伯桢称:“同学凡百余人。”[135]根据《孔子改制考》,从春秋到汉武,从孔子创制立教到改制成功,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并规范了“百世之后”的政教礼仪。康此时若真心有意于“创制立教”,自然不会注重于当下,而会放眼于未来。由此,若从《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来推究康有为在戊戌变法中的政治思想与政策设计,是不完整的;事实上,康、梁在戊戌变法中的政治思想与政策设计,经常与“两考”无涉。

还需说明的是,如果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分析,“新学伪经”与“托古改制”的说法是一致的:在《新学伪经考》中,康有为指出古文经是刘歆的伪造,服务于王莽的新朝,并予以严厉的指责;而在《孔子改制考》中,康又指出今文经是孔子的伪造,以实现其“改制”的目的。如此这般,中国的传统经典皆是孔子和刘歆两人伪造出来的,中国的早期历史也是由他们两人伪造出来的。《孔子改制考》虽用最高等级的语言来赞美孔子,但从学术研究的意义来说,却是对孔子最严厉的指责。张之洞对此称言:“自谓尊孔,适足诬圣。”[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