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大同三世说”中的“民主”
当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宣传其“古议院”的思想时,收到严复来信,对其进行了批评。严复原信虽未见,但从梁启超的回信中,可知其大体内容。回信写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三四月间,梁称言:
……《古议院考》,乃数年前读史时偶有札记,游戏之作,彼时归粤,倚装匆匆,不能作文,故以此塞责。实则启超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此实吾国虚之结习,初不欲蹈之,然在报中为中等人说法,又往往自不免,得先生此论以权为断,因证中国历古之无是物,益自知其说之讹谬矣。
梁根据严的批评,对其“古议院”的思想进行了检讨;然也在此信中,梁反驳了严复的西方有议会传统的看法:
然又有疑者,先生谓黄种之所以衰,虽千因万缘,皆可归狱于君主。此诚悬之日月不刊之言矣。顾以为中国历古无民主,而西国有之,启超颇不谓然。西史谓民主之局,起于希腊、罗马,启超以为彼之世非民主也。若以为彼为民主也,则吾中国古时亦可谓有民主也。《春秋》之言治也,有三世,曰据乱,曰升平,曰太平。启超常谓:据乱之世,则多君为政;升平之世,则一君为政;太平之世,则民为政。凡世界必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故其政也,必先多君而一君而无君。
梁启超认为,历史的发展是按照“据乱”“太平”“升平”三世相替的逻辑而进行的。“据乱世”的特征是“多君”;而“多君世”又分为两种:封建或世卿。“以启超所闻,希腊、罗马昔有之议政院,则皆王族世爵主其事”,属于世卿的“多君制”,相当于中国春秋时期的贵族政治——“鲁之三桓,晋之六卿,郑之七穆,楚之屈、景”,“去民主尚隔两层”,即还须经过“升平世”(“一君世”),方可达到“太平世”(民主)。最需注意的是,梁启超反驳严复的论据,不是西方历史的本身,也不是西方政治学对其历史的分析,而是康有为“大同三世说”的理论。以理论来否定事实,是真理在胸的表现。梁还宣称,三世之进替,实为不可逆,中国与西方在“民权”上只会有时间先后的差异而不会有性质的差异:
……既有民权以后,不应改有君权,故民主之局,乃地球万国古来所未有,不独中国也。西人百年以来,民气大伸,遂而浡兴。中国苟自今日昌明斯义,则数十年其强亦与西国同,在此百年内进于文明耳。故就今日视之,则泰西与支那,诚有天渊之异,其实只有先后,并无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视之,犹旦暮也。地球既入文明之运,则蒸蒸相逼,不得不变,不特中国民权之说即当大行,即各地土番野猺亦当丕变。其不变者即澌灭以至于尽,此又不易之理也。
梁的这段话,说的仍是“大同三世说”的历史必然性,说明中国与泰西“只有先后,并无低昂”。在这封信中,梁启超也明确说到民主制度此时在中国尚不可行:“譬犹民主,固救时之善图也,然今日民义未讲,则无宁先藉君权以转移之。”[11]
很可能因此事之激动,梁启超将回信的内容作进一步的阐发,撰文《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发表于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年10月6日)出版的《时务报》第41册上。[12]该文开头即直接、明确地阐述了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
博矣哉!《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阏之。
这是康有为“大同三世说”在报刊上第一次公开完整的表述。[13]梁在批判了多君世的罪恶后,称从多君世转为一君世是孔子的贡献:
孔子作《春秋》,将以救民也,故立为“大一统”“讥世卿”二义。此二者,所以变多君而为一君也。变多君而为一君,谓之“小康”。
梁由此而论,“吾中国二千年免于多君之害,抑已多矣,皆食素王之赐也”;而美国、德国、意大利、日本等国还未从多君世转入一君世,“以相争之不暇,自斫其元气”,梁又为之叹息:“惜乎诸国用《春秋》之义太晚,百年前之糜烂,良可哀也。”梁在该文中还正面叙述了他与严复对西方民主传统观念的差别,委婉地承认其在《古议院考》中的错误:
周厉无道,见流于彘,而共和执政;滕文公欲行三年之丧,而父兄百官皆不悦,此实上议院之制也,不得谓之民政。若谓此为民政也,则我朝天聪、崇德间,八贝勒并坐议政,亦宁可谓之民政也?……今谓当中土多君之世,而国已有民政,既有民政,而旋复退为君政,此于公理不顺,明于几何之学者,必能辨之。
此处的“周厉流彘”,梁已不称“下议院”。此处的“上议院之制”,依旧是“世卿”式的“多君世”。此处的“中土多君之世”,指梁在《古议院考》中所引用的中国早期经典的时期,即“封建及世卿之世”,是不存在“民政”(民主)的。此处的“公理”“几何之学者”,可见于康有为的早期著作《实理公法全书》中的思维逻辑,又可见梁的论述依据。梁还在该文中承认自己不识西方文字,“未克读西籍”,西史知识“甚浅”,然“据虚理比例”(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便认定严复的“天演”“胚胎”论不能成立。梁指出,“三世”是各国必经之路,中西并无区别,并不以其是否有“胚胎”而致道路之不同:
……凡由多君之政而入民政者,其间必经一君之政,乃始克达。所异者,西人则多君之运长,一君之运短;中国则多君之运短,一君之运长(原注:此专就三千年内言之)。至其自今以往,同归民政,所谓及其成功一也。此犹佛法之有顿有渐,而同一法门。若夫吾中土奉一君之制,而使二千年来杀机寡于西国者,则小康之功德无算也。此孔子立三世之微意也。
一君之政即为“小康”(梁在该文中多次提及),中国的前途与“西人”一样,是“同归民政”。在该文的最后,梁启超谈到了世界的前途:
问今日之美国、法国,可为太平矣乎,曰恶,恶可!今日之天下,自美、法等国言之,则可谓民政之世;自中、俄、英、日等国言,则可谓为一君之世;然合全局而言之,则仍为多君之世而已。各私其国,各私其种,各私其土,各私其物,各私其工,各私其商,各私其财。度支之额,半充养兵,举国之民,悉隶行伍。眈眈相视,龁龁相仇,龙蛇起陆,杀机方长,螳雀互寻,冤亲谁问?呜呼!五洲万国,直一大酋长之世界焉耳!《春秋》曰:“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其殆为千百年以后之天下言之哉?[14]
梁启超对美国、法国的总统制(民政世)是不满足的——若从世界的眼光来看,仍是“多君之世”,“直一大酋长之世界焉耳”。他那指责现实的笔法——“各私其国”“眈眈相视”——暗地里却描绘着那个无总统、无国家、无战争、无私产的“天下为公”“不独亲其亲”的未来画面,真正的“大同”是世界性、全球性的。“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一句,典出于《春秋公羊传》最后一句:“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意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此也”。梁暗暗自诩他们这个以康有为为导师的小群体是能真正解读《春秋》微言中所含“大同之意”的“后圣”。[15]“见群龙无首”一句,典出于《易·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梁将之解释为“大同三世说”中最高阶段——民政世(太平)之无总统之世。[16]用“大同三世说”思想武装起来的梁启超,于此显示出极度的自信,以极富感染力的文辞,呼唤着“大同世界”的到来。[17]
康有为此时虽大体完成了《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初步揭示其“大同三世说”,说明其最终目标是“大地大同太平之治”,但此时尚未刊刻。在此两书中,康对“大同三世说”的言说,是极为简略的。我曾加以检索,所有的文字加起来,也不过十数条。若不读康后来刊出的著述,若不熟悉其学理,人们很难窥其全豹,理解其真意。[18]正如康有为此时在《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中所强调的那样——孔子的真实思想不在其文,而在于口传——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此时也不在其文,而在于万木草堂的口传之中,尤其是对得意弟子的口传之中。对此,梁启超后来说道:
……有为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升平世”为“小康”,“太平世”为“大同”……有为虽著此书,然秘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者,谓今方为“据乱”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言则陷天下于洪水猛兽。其弟子最初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
禁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启超创一旬刊杂志于上海,曰《时务报》。自著《变法通议》,批评秕政,而救弊之法,归于废科举、兴学校,亦时时发“民权论”,但微引其绪,未敢昌言。[19]
由此可见,《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诸文是梁“锐意欲宣传其(大同三世说)一部分”,是康有为“弗善”“亦不能禁”的,也是梁“时时发‘民权论’”的表现。
尽管梁启超在给严复的信中检讨了《古议院考》的错误,尽管梁又发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但他并没有放弃《古议院考》中的基本逻辑与观点,依旧将之当作政治斗争的工具。他对严复所做的检讨,或可以理解为朋友间放弃争辩而做的退让姿态。戊戌变法期间,梁启超、康有为向光绪帝进呈书籍或代拟奏折,表达其政见,仍在使用《古议院考》中的基本观点和思想资料。我这里可以提供以下四项证据:
一、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初八日(1898年2月28日),御史宋伯鲁上奏由康有为代拟的《请拟议政处折》,称言:
……《书》曰:“询谋佥同。”又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盖不虚衷则理不显,不博采则事不明也。泰西上、下议院,深得此意,其所以强耳……今拟略师泰西议院之制,仍用议政名目,设立议政处一区,与军机、军务两处并重……[20]
此中的思想资料与逻辑,与《古议院考》是相同的。
二、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五日(1898年6月23日),光绪帝召见梁启超,命其进呈《变法通议》。梁除将已在《时务报》上发表的《变法通议》篇章外,另将在《时务报》上发表《古议院考》等11篇政论文,打乱重编,共计七卷七册,抄录进呈。由此可见,《古议院考》一文此时在他心中的地位。还需注意的是,梁并未将《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和《说动》《论中国宜讲求法律之学》三篇政论文进呈光绪帝。[21]
三、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康有为奉光绪帝之命,再次进呈《日本变政考》。康在书中作按语,称言:
臣有为谨案:昔先王治天下,无不与民共之。《传》言文王与国人交;《洪范》云谋及庶人;虞廷之明目达聪,皆由辟门;《周礼》之询谋询迁,皆会大众。凡此皆民选议院之开端也。三代以下,其君日尊,其民日卑,上下不交,于《易》为否……
《书》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上下局议事之义也,然既知有立法、行政二义矣。
相同的文句,按语中还有一些。[22]康、梁的思想再次显示出高度的一致性。
四、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三日(1898年8月19日),内阁学士阔普通武上奏由康有为、梁启超代拟的《变法自强宜仿泰西设议院折》,称言:
奴才窃思欲除壅蔽,莫如仿照泰西设立议院。考议院之义,古人虽无其制,而实有其意。其在《易》曰:上下交泰,上下不交否。其在《书》曰:询谋佥同。又曰: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其在《周官》曰:询事之朝,小司寇掌其政,以致万人而询焉。其在《孟子》曰: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杀之。春秋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子产弗禁。汉昭帝始元六年,诏公卿问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员之职,有谏大夫,有博士,有议郎。由是征之,泰西风气近古,其议院之设,绰有古风也……拟请设立上下议院,无事讲求时务,有事集群会议,议妥由总理衙门代奏,外省由督抚代奏……[23]
阔普通武的奏折,虽由康、梁起草,上奏时亦有其本人的修改;但其前半部分的论述方式与证据与《古议院考》基本相同。
除此之外,康有为的弟子黎祖健、陈继俨在《知新报》上发表的政论文,也继续引证中国经典而说明议会。[24]
需要说明的是,康有为、梁启超向光绪帝陈述“泰西议院,古有其意,有其制”的思想,非是其为宣传目的而“曲史”,恰是康有为此时建构“大同三世说”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