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祖健

黎祖健

黎祖健,字砚贻、砚诒,广东番禺人。他最初是陈荣衮的学生,光绪二十年(1994)随陈荣衮同拜康有为为师。现存的《万木草堂口说》是他的录本,可见其在草堂学习用功之勤,对康的思想理解之深切。[32]《知新报》创刊时,他不在撰述之列,从《知新报》第25册起,开始撰文。[33]

黎祖健在《知新报》上共发表了5篇政论文:《说任篇》《驳龚自珍〈论私〉》《弱为六极之一说》《说通篇》《论各国当以仁心维持大局》。[34]其中涉及“大同三世说”,为《驳龚自珍〈论私〉》和《说通篇》。

《驳龚自珍〈论私〉》刊于《知新报》第26、27册,所论以龚自珍《论私》一文为辩难对象,反对“独”,反对“私”,主张“同”,主张“公”。该文起首即明其宗旨为:

吾闻天下之义,莫善于同,莫不善于独,莫善于公,莫不善于私。孔子言大同,墨子言尚同。同也者,教主之宏旨也……《礼运》言天下为公,《白虎通》言通正为公,公也者,群善之总汇也。《韩非子》谓自营为私,许慎谓奸衺为私,私也者,万恶之起点也。同也,公也;独也,私也。其义一也。

龚自珍称“圣帝哲后,明诏大号”,“亦不过曰:庇我子孙,保我国家而已”;黎祖健以“大同三世说”为批判的武器,称言:

天下之治分三等,春秋之义,有乱世,有升平世,有太平世。乱世,尚力之世也;升平世,小康也;太平世,大同也。乱世尚力,故英辟悍主,恃其兵力,夷人之国,覆人之宗,灭人之祀,戮人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弟、朋友,告之太庙,镌之金石,侈然犹自以为功。若曰:吾之有此天下,固将贻诸来叶,传之无穷,为子孙帝王万世之利也;是其夷人国,覆人宗,灭人祀,戮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弟、朋友,孰非“保我国家”“庇我子孙”一念之私,有以致之?此秦政、成吉思汗、亚力山大、拿破仑之流,孟子所(殊)[诛]其徽号,谓之残,谓之贼,谓之匹夫者也。即曰小康之世,“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亦无非为庇子孙,保国家之计。然孔子即断之曰:“谋(乱)[用]是作,兵由此起”;且仅目之为小康,而不足与言大同。若夫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则不必为己。”斯其为公天下者哉。

这些都是“大同三世说”的典型说法,以《礼运篇》和《孟子》为说辞,说明“三世”的发展之进程。龚自珍又称:燕王子哙让位于子之,汉哀帝欲让位于董贤,岂不是“天下之至公”?“此二子者,其视文、武、成、康、周公,岂不圣哉?”黎祖健再用“大同三世说”予以驳斥之:

让者,孔子之所重也。其许尧、舜以大同,谓其能让也;称泰伯文王为至德,谓其能让也;托隐公为《春秋》始受命王,谓其能让也。吾观孔子之尚让,有民主之意焉。故《易》曰:“见群龙无首,吉。”今试合天下公理家,列地球帝皇表为九等:则尧、舜、华盛顿之伦,必居第一等,何也,为其公天下也;秦政、朱元(章)[璋]、拿破仑之流,必居第九等,何也,为其私天下也。故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墨子曰:“选天下之贤者,立以为天子。”庄子曰:“臣妾不足以相治,必递相为君臣。”《传》曰:“天生民而牧之君。”又曰;“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白虎通义》:“天子者,爵称也。”董子《繁露》:天下归往谓之王,能群天下谓之君。斯义甚著。吾意百年以后,地球必尽变为民主之国也。若以子哙、哀帝之事例之,今试问子之何如人,董贤何如人,子哙何如主,哀帝何如主乎?以此为公天下之必不可也,其识与井之蛙、夏之虫相去几何矣?

按照“大同三世说”的说法,禅让是孔子在六经(尤其是《尧典》)中所藏的深意,是未来施行“民主”制度之先兆。黎祖健引经据典,对君主(天子)专制制度进行了批判。他据此认为,历史将按照圣人指明的道路前行,“百年之后”,世界上将没有君主国,全变成“民主之国”。他为此宣称:“舜、尧为大同之君,地球民主之鼻祖也。《春秋》之义,太平世天下大小远近若一。”[35]

《说通篇》共三篇,分别刊于《知新报》第50、58册,所论以“通”“塞”为命题,主张智,主张强。其中一段言及“孔子改制”,稍涉大同:

中国三代之际,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武王誓师孟津,不期而会者八百国。推之三代以前,为国必当数万,然则尧、舜亦不过如土司中之豪长耳。(原注:孔、墨改制皆托古尧、舜,而所言各不同,韩非《显学篇》能言之。)由周而下,国犹以百数,至秦始行孔子大一统之制。由是而以《春秋》三世之义例之,荒古则国愈多,远古则国渐少,近古则统一焉。国愈多则畛域之见愈深,渐少则畛域之见渐化,至统于一,则群奉一人之正朔,咸禀一人之号令。曩日之争城争地,杀人盈野,皆国界有以使之。试问一统之后,有以南省督臣与北省督臣构兵者乎,有以东省抚臣与西省抚臣结杀者乎?虽甚愚,皆有以知其必不然矣,故《礼运》之言小康曰:“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为有国界者言之也。孟子传孔子大同之学,其言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则破国界而以大一统言之也。

这是“大同三世说”的历史观。黎祖健前在《驳龚自珍〈论私〉》中称“舜、尧为大同之君,地球民主之鼻祖”,此处又称“然则尧、舜亦不过如土司中之豪长”,恰正是“孔子改制说”和“大同三世说”核心论点。就历史而言,康有为说:“尧、舜如今土司头人”;“周公不知有尧、舜,可知尧、舜乃孔子追王耳”。(此二语可见于黎祖健所录《万木草堂口说》[36])就学理而言,康有为说:“孔子最尊禅让,故特托尧、舜”;“尧舜为民主,为太平世,为人道之至”;“孔子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37]“荒古”“远古”的三代皆是蛮荒世界,“尧、舜禅让”本是孔子为改制而创造、用于描绘“大同”“民主”“太平世”的“虚事”。黎祖健此处所言,多为康有为在万木草堂中的“口说”,将其师的秘密话都说了出来。我个人更关心的,是《说通篇》中以中学经典来谈西方议会制度,称言:

欲联上下之势,则莫若求通下情,盖尝反复于欧、美富强之故,而叹议院立法之善也。然吾尝求斯义于六经传记、诸子百家,盖已多能言之。然则三代以来,古先喆王美备之政,其推行异域而臻文明之治者,可胜道哉!故《诗》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吕刑》曰:“皇帝清问下民。”《大学》曰:文王“与国人交”,则君之求言于民也。《尧典》曰:“辟四门”,则辟门集议也。《洪范》曰:“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卿士从,庶民从,则上、下两院之制也;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则择其说之多者而从之也。《坊记》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犯也。下不天上施,则乱也。”夫君不酌民言为犯,民不上言于君为乱,其于君民之际何如矣。《王制》曰:“太史采诗,而观民风”,其勤求民隐为何如矣。《周礼·地官·司徒》:“大询于众庶,则各帅其乡之众寡而致于朝”,以视君臣隔绝者何如矣。大王之迁岐也,“属耆老而告之”。盘庚之迁殷也,“率吁众戚出矢言”,“咸造,勿亵在王庭”,其君民之相亲为何如矣。晋人“听舆人之诵”,子产不毁乡校,其博采舆论何如矣。《王制》曰:“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孟子》曰:“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杀之”。以视威福自专者何如矣。《管子》曰:“庶人欲通,吏不为通,七日,囚”,以视壅塞民情、抑不上达者何如矣。孔子之作《易》也,乾下坤上则曰泰,兑上艮下则曰咸。夫“乾天也,坤地也”,乾(专)[尊]而坤卑,卑者在上,尊者在下,其位乖矣,而反谓之泰者;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然后“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艮山也,兑泽也”,艮刚而兑柔,刚者处下,柔者处上,其义紊矣,而反谓之咸者;刚能下人,柔能上达,而后“二气感应以相与”也。经义彰彰如是,然则通下者岂非求治之第一义哉?西国议院之制,权舆于希利尼,当中国商小甲十七年(原注:当时希国立一大会于得满拜力,各举邦人充之,以议国事);推行于罗马,当中国周贞定王十九年(原注:罗马选十人,以充议政大臣)。近欧美诸国,决大疑,定大策,皆视议院之可否,以定从违,其与我古先哲王之政,何相似之甚哉?[38]

以中国经典来言西方议会,是康学的特点。康有为认为,议会的职责为“通下情”,在其早期著作“论时务”和“上清帝第三书”已有阐述,并引经据典:一、《尚书·洪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二、《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国人皆曰贤”;三、《尚书·盘庚》“王命众,悉至于庭”;四、《尚书·尧典》“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五、《礼记·大学》“与国人交止于信”;六、《周礼·秋官·小司寇》“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康还以汉代的“议郎”“征辟”制度和宋代给事中“封驳”制度为根据。梁启超接受了康的思想,著《古议院考》,除了以上经典外,另外引证:一、《易·泰卦》“上下交而志同也”;二、《尚书·大禹谟》“询谋佥同”;三、《礼记·大学》“民之所好好之”;四、《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滕文公“三年之丧”;五、《国语·周语》“周厉无道”;六、《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即子产“不毁乡校”。梁还引证汉代的“贤良”“文学”。[39]黎祖健吸取了康、梁的这些营养,并增加引证:一、《诗·大雅·板》“询于刍荛”;二、《尚书·吕刑》“皇帝清问下民”;三、《礼记·坊记》“上酌民言”;四、《礼记·王制》“大史陈词”“爵人以朝”;五、《周礼·地官·司徒(乡大夫)》“国大询于众庶”;六、《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属耆老而告之”;七、《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听舆人之诵”;八、《管子·大匡》“庶人欲通”。康有为、梁启超力图证明,中国圣贤早已有与西方议会制度相同的政治思想,恰好说明了他们对包括“人民主权论”在内的西方代议制议会的误读;黎祖健深受康有为的影响,称言:“古先喆王美备之政,其推行异域而臻文明之治”,而其所录《万木草堂口说》记录了康的口说:“今西人有上议院、下议院,即孔子之制。”“孟子用贤用杀皆听‘国人曰可’,亦‘与众共之’义也。西人议院即是。”[40]由此可见,康有为、梁启超、黎祖健所言的“议院”,其作用在于通下情,是“大同三世说”的民主,与西方的民主思想是不同的。至于希利尼(希腊)、罗马的民主制度,黎祖健可能受到了唐才常的影响。[41]在《说通篇》的结尾,黎祖健不同意立即设立“议院”,而是主张变科举、兴学校,这与康、梁此期的策略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