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梁启超回拒严复

一、康有为、梁启超回拒严复

几乎所有的先行研究都认定,康有为的学说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进化论的影响,并由此推导出各种结论来。

我以为,首先需将源自西方的进化论作一最为简要的界定。

进化论是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创立的学说,其标志性的著作是1859年的《物种起源》,他还写了《人类的由来》等著作。英国科学家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是进化论的信服者和宣传者,撰写了《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进化论与伦理学》等著作。英国思想家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将进化论糅合到其政治与社会学说之中,著有《社会学原理》等著作。赫胥黎、斯宾塞两人对于进化论的认知及其运用有着极大的差异。曾经留学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时任天津水师学堂总办的严复,翻译了赫胥黎著作《进化论与伦理学》部分内容,加上斯宾塞的思想,再加上其自我理解而作的按语,题名为《天演论》,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年)正式出版。[2]这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

我之所以要先做这个界定,是因为许多人在使用“进化论”这个概念时,外延过于宽泛。清末民初,大约所有的知识人都在大讲“进化论”,但他们中间真正读过达尔文、赫胥黎甚至斯宾塞著作的人却很少——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完整地翻译成中文出版,是1954年的事情(即该书出版后的95年)。当然,最近几年还有新的版本。

严复在《天演论》出版之前,曾将其翻译手稿请梁启超看过,梁处亦有抄本。光绪二十二年,时在天津的严复致信梁启超,称言:

……拙译《天演论》,仅将原稿寄去。登报诸稿,挑寄数篇,金玉当前,自惭形秽,非敢靳也。《原强》如前所陈,拟更删益成篇,容十许日续呈法鉴何如?[3]

由此可知,严复将《天演论》译稿寄梁启超,心中或许有所期待,可由《时务报》选登其部分内容;“登报诸稿”,当属严复向《时务报》投寄之稿;《原强》是严复最早介绍达尔文及斯宾塞(严最初的译名为“锡彭塞”)的政论文,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初八日至十三日(1895年3月4—9日)初刊于天津《直报》,据严复信中所言,梁似有意在《时务报》中转刊该文,严由此再对原稿进行“删益”,后将修订稿寄去。[4]以上严复寄送梁启超的译著、论稿,仅《辟韩》一文刊于《时务报》第23册的附页上,其余各篇皆未能在《时务报》上刊出,其原因不详。[5]

梁启超此时在上海主持《时务报》,是年冬回广东,参预创办澳门《知新报》。他收到《天演论》及《原强》修订稿后,当于此期送给康有为看过。光绪二十三年三四月间,因严复来信严厉批评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刊出的《古议院考》一文,梁在上海回信给严,称言:

……南海先生读大著后,亦谓眼中未见此等人。如穗卿言,倾佩至不可言喻。惟于择种留良之论,不全以尊说为然,其术亦微异也。书中之言,启超等昔尝有所闻于南海,而未能尽。南海曰:若等无诧为新理,西人治此学者,不知几何家几何年矣。及得尊著,喜幸无量。启超所闻于南海有出此书之外者,约有二事:一为出世之事,一为略依此书之义而演为条理颇繁密之事。南海亦曰:此必西人之所已言也。顷得穗卿书,言先生谓斯宾塞尔之学,视此书尤有进,闻之益垂涎不能自制。先生盍怜而饷之。[6]

梁在此信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十分重要,须得逐字逐句进行分析。从梁信中可以看出:一、康有为读过严复的“大著”。二、康对“天演论”的外表,即进步说,是赞同的,对“天演论”的核心“择种留良”,是回拒的。对此,梁说得很委婉,“不全以尊说为然,其术亦微异也”。三、在康有为学说与严译“天演论”的思想比较上,梁就说得不那么客气了,“书中所言,启超等昔尝有所闻于南海,而未能尽”;梁说“出此书之外”,属“高此书之上”之意。梁说“一为出世之事”,大约指佛学思想;梁说“一为略依此书之义而演为条理颇繁密之事”,则是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四、梁说“南海曰:若等无诧为新理,西人治此学者,不知几何家几何年矣”一句,值得关注,是典型的“大同三世说”的说法,即康不认为严译“天演论”是一种“新理”,而是西人“几何年”(多次)接近或发现孔子“大同三世说”的“几何家”(多家)之一,也是“南海亦曰:此必西人之所已言了”之意。五、梁启超不仅对赫胥黎的学说有兴趣,还希望从严复处得知“斯宾塞尔”(斯宾塞)的学说。

就在梁启超写此信之期,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初三日(1897年4月4日),梁亦从上海致信正在广西桂林讲学的康有为,称言:

严幼陵有书来,相规甚至,其所规者,皆超所知也。然此人之学实精深,彼书中言,有感动超之脑气筋者。欲质之先生,其词太长,今夕不能罄之,下次续陈。[7]

此中的“皆超所知也”,即严复所“规劝者”尚未超过“大同三世说”的内容;此中的“感动”“脑气筯”者,很可能是“斯宾塞尔”之学说,欲向康讨教。由于梁启超后来致康有为的信未见,不知其“下次续陈”的内容。

不仅是康有为回拒了严译“天演论”,梁启超此时也未服膺“天演论”,将之奉为圭臬。梁对严复提出的对《古议院考》的批评意见不以为然,在给严复的回信中,豪迈地指出:

……既有民权以后,不应改有君权,故民主之局,乃地球万国古来所未有,不独中国也。西人百年以来,民气大伸,遂尔浡兴。中国苟自今日昌明斯义,则数十年其强亦与西国同,在此百年内进于文明耳。故就今日视之,则泰西与支那,诚有天渊之异,其实只有先后,并无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视之,犹旦暮也。地球既入文明之运,则蒸蒸相逼,不得不变,不特中国民权之说即当大行,即各地土番野猺亦当丕变。其不变者即澌灭以至于尽,此又不易之理也。南海先生尝言,地球文明之运,今始萌芽耳。譬之有文明百分,今则中国仅有一二分,而西人已有八九分,故常觉其相去甚远,其实西人之治亦犹未也。然则先生进种之说至矣,匪直黄种当求进也,即白种亦当求进也。先生又谓何如?[8]

“进种之说”,是严信中所言,似与严译“天演论”相连。梁启超与严复的辩论,其题目是“西方古代是否有民主制度”,梁以康的“大同三世说”驳斥之,即“既有民权以后,不应改有君权”;而康的“大同三世说”是主张社会不断进步、不可倒退的。几个月后,光绪二十三年六月初一日(1897年6月30日),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论中国之将强》一文,称言:

吾闻师之言地运也:大地之运,起于昆仑。最先兴印度,迤西而波斯,而巴比伦,而埃及。渡地中海而兴希腊,沿海股而兴罗马、意大利。循大西洋海岸,迤北兴西班牙、葡萄牙,又北而兴法兰西,穿海峡而兴英吉利。此千年以内,地运极于欧土,洋溢全洲。其中原之地,若荷兰,若瑞士,若德意志,则咸随其运之所经,而一一浡起。百年以内,运乃分达。一入波罗的海,迤东以兴俄,一渡大西洋,迤西以兴美。三十年来,西行之运,循地球一转,渡大东洋以兴日本。日本与中国接壤,运率甚速,当渡黄海、渤海兴中国。而北有高丽,南有台湾,以为之过脉,今运将及矣。东行之运,经西伯利亚达中国。十年以后,两运并交,于是中国之盛强,将甲于天下。昔终始五德之学,周、秦儒者,罔不道之,其几甚微,其理可信。此固非一孔之儒,可以持目论而非毁之者也。以人事言之则如彼,以地势言之则如此。[9]

这是康有为从“洪水说”“地顶说”发展出来的“地运说”,有着很强的命定论的色彩。这样的地缘政治观,这样的历史进步观,自然是康有为独特的思维逻辑,也与“大同三世说”相连。[10]梁启超此处宣传的康氏“地运说”,绚丽夺目,与严复所译“天演论”中的“择种留良”,在思想逻辑上不能兼容。又过了几个月,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年10月6日),梁启超将其与严复的争论公开化,在《时务报》上发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明确阐述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

博矣哉!《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阏之。

梁启超此处所言“三世六别”,是适用于中国与泰西的,只是各国处在不同的阶段。而这样的社会发展学说,进步的层次与过程十分明确,比起严译“天演论”中的“择种留良”,自然显得更加气势磅礴。梁在该文中继续说明他与严复之间的差别:

严复曰:……且天演之事,始于胚胎,终于成体。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则当夏、商时,合有种子以为起点;而专行君政之国,虽演之亿万年,不能由君而入民。子之言未为当也。启超曰:吾既未克读西籍,事事仰给于舌人,则于西史所窥知其浅也。乃若其所疑者,则据虚理比例以测之,以谓其国既能行民政者,必其民之智甚开,其民之力甚厚。既举一国之民而智焉,而力焉,则必无复退而为君权主治之理。此犹花刚石之下,不得复有煤层;煤层之下,不得复有人迹层也。至于希、罗二史所称者,其或犹火山地震喷出之石汁,而加于地层之上,则非所敢知,然终疑其为偶然之事,且非全体也。故“代兰得”常得取而篡之(原注:西史称借民权之名以攘君位者,谓之代兰得),其与今之民政殆相悬也。至疑西方有胚胎,而东方无起点,斯殆不然也。[11]

梁承认自己不识西方文字,西史知识“甚浅”,但他以“虚理比例”与严复相辩驳。梁认为,“民政”之世(太平世)必是民智甚开、民力甚厚的,既已到达,将不可倒退,就像地层的层累不可倒置一样。此中的“虚理”,当为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此中“比例”一词,源自于康的《实理公法全书》,是康在该书中重要的分析工具。梁“据虚理比例”,认定严复的“天演”“胚胎”论不能成立。“代兰得”,tyrant,僭主,由此又可知梁的西史知识来源。[12]

此时的梁启超,认定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为学问的最高峰,严译“天演论”只是一种次一级的学说,但他并未因此而全然拒之。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一日(1897年4月12日),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变法通议·论学校六·女学》,文中加了一个注释,引用了严复译《天演论》:

《胎教篇》曰:“《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豪〔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始。谨为子孙昏妻嫁女,必择世世有行义者,如是则其子孙慈孝,不敢淫暴,党无不善,三族辅之。故凤皇〔凰〕生而有仁义之意,虎狼生而有贪戾之心,两者不等,各以其母。”其言极深切著明。又曰:“胎教之道,书之玉版,藏之金匮,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盖古人之重之如此,必非无故也。侯官严君又陵译《天演论》云:“无官者不死,以其未尝有生也。而有官者一体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灵魂魄之谓也。可死者甲,不死者乙,判然两物。如草木之根荄支〔枝〕干等,甲之事也;而乙则离母附子,代可微变,而不可以死。或可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可以尽死。此动、植所莫不然者也。是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盖自得生受形以来,递嬗迤降,以至于今。”此胎教所以然之公理。严君与余书又云:“生学公例,言一人之生,其心思、材力、形体、气习,前则本数十百代祖父母之形神、阅历积委而成,后则依乎见闻、师友与所遭之时与地而化。”其论极精。欲言保种者,非措意于此二义不可。欲措意于前一义,则胎教为之根原;欲措意于后一义,则胎教尤为根原之根原。此学数十年后,必大明于天下,今日则鲜不以为迂远无用矣。[13]

《胎教篇》,即西汉人贾谊《新书》中的“胎教”一篇,其中的文句又见于《大戴礼记·保傅第四十八》。梁启超从“女学”谈到“保种”,再从“保种”谈到“胎教”;以贾谊《新书·胎教》作为其立论之基,而严译《天演论》恰好为贾谊之说提供了西洋之佐证。这是梁启超拿来主义的思想方法与叙述方式,就像他时常拿各种思想资料(包括泰西的学说)来为“大同三世说”提供佐证一样。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十六日(1897年5月17日),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说群〉自序》,称言:

启超问治天下之道于南海先生,先生曰:以群为体,以变为用。斯二义立,虽治千万年之天下,可矣。启超既略述所闻,作《变法通议》,又思发明群义,则理奥例赜,苦不克达。既乃得侯官严君复之《治功天演论》,浏阳谭君嗣同之《仁学》,读之犁然有当于其心。悼天下有志之士,希得闻南海之绪论,见二君之宏著,或闻矣见矣,而莫之解莫之信。乃内演师说,外依两书,发以浅言,证以实事,作《说群》十篇,一百二十章,其于南海之绪论,严、谭之宏著,未达什一,惟自谓视变法之言,颇有进也。

由此可见,梁将康有为的学说当作最高峰,而将“天演论”当作次一级的学说,与此期谭嗣同的“仁学”,地位大体相当。在同一时期发表的《说群一·群理一》中,梁谈到了严复所译的学说:

……自地球初有生物,以迄今日,物不一种,种不一变,苟究其极其递嬗递代之理,必后出之群渐盛,则前此之群渐衰。泰西之言天学者,名之曰“物竞”……

连接上下文来看,这是用“物竞”说来解释梁所提出的“群理”。而在这篇序言和《说群》第一篇中,梁大谈“大同三世说”。[14]与“天演论”可能相关的言论,梁还有一处。[15]除了在公开的报刊上言及《天演论》外,梁启超还在湖南时务学堂的批答中提到了斯宾塞尔与《天演论》。[16]

以上我大量引用梁启超的言论,是因为这个时期梁的思想,深受康有为的影响,从梁可以看到康。梁在“胎教”等命题下对严译“天演论”采用的拿来主义方式,也是康此时对待西学的态度和后来对待进化论的方式。

顺带地说一句,康有为对严译“天演论”的回拒、梁启超对严译“天演论”及相关学说未能加以最高的敬佩,也引出了严复的反弹。[17]戊戌变法期间,严复作《论中国之分党》讥之,其言词自然是政见之不同,或也稍有一些个人的意气。[18]顺带地再说一句,自光绪二十六年(1900)

之后,康、梁对严复的工作,多有敬意,我在后面还会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