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中国不保大清”与“自上”“自下”的变法方案

三、“保中国不保大清”与“自上”“自下”的变法方案

黄彰健在《论康有为“保中国不保大清”的政治活动》一文中,称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受到光绪帝召见之前有推翻清朝政府之意,建立汉人的独立政府。[74]黄的论说甚长,然主要证据为两条。一是康有为在辛丑(光绪二十七年,1901)之后给赵必振(曰生)的信:

当戊戌以前,激于国势之陵夷,当时那拉揽政,圣人无权,故人人不知圣上之英明。望在上者而一无可望,度大势必骎骎割鬻至尽而后止。故当时鄙见专以救中国四万万人为主。用是奔走南北,大开强学、圣学、保国之会,欲开议院、得民权以救之。因陈右铭之有志,故令卓如入湘。当时复生见我于上海,相与议大局,而令复生弃官返湘。以湘人材武尚气,为中国第一,图此机会,若各国割地相迫,湘中可图自主。以地在中腹,无外人之干涉,而南连百粤,即有海疆,此固因胶、旅大变而生者。诚虑中国割尽,尚留湘南一片,以为黄种之苗。此固当时惕心痛极,斟酌此仁至义尽之法。卓如与复生入湘,大倡民权,陈、黄、徐诸公听之,故南学会、《湘报》大行。湘中志士于是靡然发奋,人人种此根于心中,如弟所云是也……[75]

二是狄葆贤的回忆:

任公于丁酉冬月(光绪二十三年,1897)将往湖南任时务学堂时,与同仁等商进行之宗旨:一渐进法;二急进法;三以立宪为本位;四以彻底改革,洞开民智,以种族革命为本位。当时任公极力主张第二第四两种宗旨。其时南海闻任公之将往湘也,亦来沪商教育之方针。南海沉吟数日,对于宗旨亦无异词。所以同行之教员,如韩树园、叶湘南、欧矩甲皆一律本此宗旨,其改定之课本,遂不无急进之语。[76]

我一直认为,黄彰健的观点颇具启发性,然若要加以采信,须得认真投子“复盘”。历史研究最难之处,就在于对当事人主观动机的判断。行事可以查证;思想,尤其是秘不示人的思想,难寻其确迹。康有为致赵必振的信写于庚子勤王失败之后,其主旨是劝说赵等不要采取激进的手段,即不要“越级”(有如“大同三世说”的说法);其中“开议院”“得民权”“大倡民权”应作何种解读,还有商议的空间。[77]狄葆贤的回忆过晚,其说法用语,有着明显的后来观念之影响。然黄彰健多爱于我,示教至再。[78]

桑兵在《保皇会的宗旨歧变与组织离合》一文中,以相当正面的态度引证了黄彰健所持上述两项证据,并引宫崎寅藏、田野橘次、志贺重昂和冯自由等多人史料加以补充,其结论与黄彰健相近,即梁启超此时在思想上倾向于革命,其在湖南的做法亦相当激进。[79]

赵立人在其论文《戊戌变法时期兴中会和维新派的合作与分歧:兼论康有为早期之反清活动》和著作《康有为》中,再引黄彰健所持上述两项证据,并引陈少白、孙中山、何树龄、章太炎、濑川浅之进等多人史料加以补充,称康有为、梁启超最初目标实为革命,欲建立“大同国”。[80]

黄彰健、桑兵、赵立人的上述论著皆是严谨之作,史料引用亦有交错,观点相近而不尽相同。然史料作者亦有其主观性,史料读者不能完全客观;且当时人的思想更有复合性,行为亦常有自相矛盾处。

若要说梁启超“反清”,我还可以再补充两条材料。其一是日本海军战略间谍宗方小太郎于1897年2月28日(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日记称:

夜与《时务报》记者梁启超、麦某等会饮于四马路一品香,畅论东方之时事。九时归。梁今年廿四岁,弱冠中举,学术文章冠一世。……梁曰:中国之天下已为满人破坏,欲挽回国运,不可不脱离满人之羁绊,云云。[81]

梁此处所说的正是种族革命,由此再对照梁在时务学堂《日记》中所作批语:“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或几乎息矣。”[82]宗方小太郎之说似非孤证。其二是梁启超在《知新报》第34册上发表《三先生传》,称他们是“忧天下”的“天民”,“无所为而为之”的“安仁”,但仅发表了以乞助教的“张先生”、火中救弱女子的“何先生”,最后一位未发表,称言:

富贵而不仁,不如饿殍;衣冠而不仁,不如优孟;完人而不仁,不如废疾。三先生者,一匄、一伶、一阉,岂非世所谓下流之人,而士大夫所羞与为伍者耶?及其行谊,则士大夫之能之者,何其少也?使天下得千百贤如三先生者,以兴新法,何事不举?以救危局,何艰不济?以厉士气,何气不扬?[83]

此中的“废疾”“一阉”,说的就是寇连材。梁启超为此在文末写明“传录二关一(自记)”,不正是关闭其文字来掩盖其反清之意图吗?梁启超流亡日本后,才在《清议报》上发表了《烈宦寇连材传》。[84]

读当时汪康年来往书信以及其他人书信,处处可见对清朝政治的批评;读当时孙宝瑄日记及其他人日记,常常看到改变政治状态的诉求。清朝昏乱的政治统治,引出了整个士人阶层普遍的不满。统治阶层内部、满人内部的不满情绪亦在蔓延。[85]如果说康有为“忠清”,他在变法期间运动袁世凯发动政变,这在当时属最大的反叛。[86]如果说汪康年“忠清”,他在《时务报》上发文主张民权论,又到日本与孙中山见面,宗方小太郎日记披露出的内容,远远超过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湖南“大倡民权”。[87]当时清朝的极大政治困境与社会灾难,使得许多人的思想处于复合状态之中,几种不同的、矛盾的甚至对立的政治观念会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人的头脑之中,使之在相同的时期内说出不同的话来。这也是那个时代士人阶层思想游移不定、大起大落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如此,当时许多人的思想与行为之间也会有很大的落差。[88]日本浪人与间谍在寻找反清人士,革命党人在寻找同路人士,他们的主观愿望会使得那些志趣相契的言辞直入其心田,记载会更多些,文辞会更犀利些。

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是一种革命性的思想。根据这一思想逻辑,此时的清朝正处于升平、小康前期,必然要进入到“君民共主”“设议院”“兴民权”的阶段,即升平、小康后期;然后,清朝必然要灭亡,中国将成为民主国,即太平、大同前期;再往后,中国也最终将灭亡,地球将进入“天下大小远近若一”的“大同世界”,即太平、大同后期。[89]按照前引黎祖健的估计,“百年以后,地球必尽变为民主之国”,清朝的寿命最长不过如此。又按照梁启超的估计,“至所谓大同之道与大同之法,五百年以内必遍行于地球”,中国的寿命最长亦不过如此。[90]梁又称:“太平世不行万国公法,而行万人公法。”由此可见,根据“大同三世说”,他们最终将既不保大清也不保中国。[91]

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也是一种非常保守的思想。根据这一思想逻辑,三世的更替有着严格的条件规定,不可提前越级,即所谓“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根据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观察,清朝正处于“一君世”(升平、小康)之中“君主之世”(前期)向“君民共主之世”(后期)的过渡阶段,许多条件尚未完备;由此须先“开民智”,然后才是“设议院”。梁启超等人在《变法通议》等诸多政论文章中对此大力鼓吹之。除了何树龄等激进分子,康有为一派此时并不倡导政治革命,他们不可能直接建设“大同国”。梁启超给康有为信中称谭嗣同为“伯里玺之选”,应当视作康党内部称梁为“轶赐”般的戏语[92],似不可由此而认为,康有为一派将发动政治革命,建立一个“以谭嗣同为大总统、而以康有为为教主”的国家。[93]从现有的文献来考察,康有为及其党人经常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但此时还不至于狂妄地想象他们有能力创造出一个新国,也还没有这方面的政治设计。

既然“大同三世说”赋予了康有为一派革命思想、又限制了他们革命行动,那么,他们此时又能做、又该做什么呢?

康有为弟子欧榘甲在《知新报》第28、29册上发表《变法自上自下议》,称言:“今日言变法,人人皆有其责,人人当任其事。然变之之道有二:一曰变之自上,一曰变之自下。”欧所谓“自上”,即以俄国彼得大帝改革和日本明治天皇维新为榜样,称言:

夫邻我者莫如俄、日,迫我者莫如俄、日,宜取法者亦莫如俄、日,不取法于俄、日,必见歼于俄、日……中国图治久矣,“卧薪尝胆”,布于纶音,“创巨痛深”,哉天语。而左右贵近,炀蔽汶暗,无能周知外事,翊赞圣听;畿内外吏,又复忘君父之大仇,无能愤扬国耻,力任新政。是以高拱深宫,独立无助,是皆有官守者之过也……在位者,诚勿为身家之谋,共怀晋、宋之辱。其年届悬车,则自行告退,毋妨贤路;其识仍故辙,则急自祓濯,无误朝廷。大辟公府,以延天下之士;广集众议,以上天子之听;流涕痛哭,不计利害。圣聪既达,四门斯辟,降至尊以交国人,振长策而御宇内。本先圣经世之义,采泰西殖民之规,阳开阴阖,乾端坤倪,良法美意,耳目焕然。遣使臣与列邦公会,立二十年太平之约;选学士与列邦教会,明《春秋》太平之制。《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其是之谓乎!

欧榘甲的办法是,斥退守旧无能之大臣,广开言路,并让光绪帝降尊以交贤士,以能进行变法。“本先圣经世之义,采泰西殖民之规”一句,讲的是“中体西用”的道理。文中“列邦公会”,指康党所传说的“弭兵会”;文中“列邦教会”,指各国教会,康有为后来对此亦有详细建策。[94]欧所谓的“自下”,即“泰西诸国是也。当美、法之民之大变也,全球震荡,民智豁开,欧洲诸国人人知有自主之权,人人知有当为之事”。欧虽然提到了美国革命与法国革命,但仍突出了“民智”,由此称言:

且夫泰西之强也,民群强之也,中国之弱也,民不群弱之也。是故学校盛,则民智慧,善堂盛,则民仁善,农织盛,则民富饶,工商盛,则民阗溢……今之中国,人众矣,土广矣,然而无士也,无农也,无工也,无商也。非无士也,士而不群,故无学会以通声气,无图籍以扩见闻,无教会以御外侮,无游历以广尊亲。外士荧荧,吾士尘尘,与无士同也。非无农也,农而不群,故无农会以相比较,无农报以稽土物,无新机以利刈播,无化学以速滋生。外农勤勤,吾农盹盹,与无农同也。非无工也,工而不群,故无工局以讲制造,无工器以辟心思,便日用则无妙制,御漏卮则无巧式。外工裳裳,吾工芒芒,与无工同也。非无商也,商而不群,故无商会以厚财力,无商学以规巨利,资小而取微,势分而志轧。外商夥够,吾商焦囚,与无商同也……思有以振之,则宜合群,思合群,则宜开会。学会者,士之群也;农会者,农之群也;工会者,工之群也,商会者,商之群也……

欧榘甲的办法是,各省、各州县、各乡闾设置三级的“学会”“农会”“工会”“商会”,以能变士、变农、变工、变商,使之皆能有“群”。欧在该文的最后表示,他希望的变法方案是“自上”,若其不能,只能“自下”,但并不是“背上”: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言;国势危蹙,民宜发愤昌言。合群迸力,自务其义,以捄君父也。夫上能变,则宜待之上,上不能变,则下宜自为之,非背上也。[95]

我个人一直怀疑,欧榘甲的这篇文章很可能有康有为之参与,至少是康看过。光绪二十二年年底,康去广西桂林讲学。次年五月返回广州,九月去上海。欧文发表的时间为光绪二十三年七八月间,恰是康在广州之时。如此建策之文,欧应当请示于康。

从康有为此期的经历来看,他本人正是“自上”“自下”两案并行者。就“自上”而言,康于光绪二十一年三次上书,就是“自上”的表现;且《上清帝第三书》获都察院代呈,得到光绪帝的重视,于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二十七日(1895年7月19日)与胡燏棻等九件折片发下,下旨命各省将军督抚讨论。这是“自上”方案获得初步成功的标志。光绪帝该谕旨称“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此即欧榘甲文中“中国图治久矣,‘卧薪尝胆’,布于纶音,‘创巨痛深’,哉天语”之出处。就“自下”而言,康在广州设万木草堂,在京师、上海办“强学会”,两次去桂林讲学并办“圣学会”,而他的弟子在上海办《时务报》、在澳门办《知新报》,名著一时。这些在当时亦可谓“自下”方案获得成功。

欧榘甲虽然提出“自上”“自下”两案,但看来他本人更主张“自下”。他在《时务报》第50册上发表《论大地各国变法皆由民起》,从圣贤经典而大讲民义,从泰西现状而大讲民强,称言:

中国之不变,非在上者之咎也,吾民之过也。欧、米之致治,亦非其上者之能也,其民为之也。人徒观今日之乐耳,孰知其百年前之民之困苦乎?夫其百年前之情形,岂有异于我今日哉?……夫吾在上者之于民也,未尝禁之,使不得变也,而时又非不能变也。而竟柔脆枯槁,甘滋他族,奊诟无耻,以待奴隶。无人焉振兴文学,撢求政治,崇工艺之宏规,发农商之大业,以御外侮,以图自存者。何也?曰:未能通知大地变法,皆民为之之故。[96]

欧榘甲的这篇文章说明“未完”,后又没有续篇。这很可能是《时务报》内部矛盾所致,也有可能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即“柔脆枯槁”的下层,“无人焉振兴文学”等诸事,又如何效法欧、美来担当变法之纲。但从这篇未完的文章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变法“自上”“自下”两方案之中,欧持“自下”论。

康有为的弟子麦孟华所持者为“自上”论。他在《时务报》第21册上发表《论中国宜尊君权抑民权》,称若与西方相比,中国政府对于社会、经济、文教诸方面管控能力较小;由此而呼吁:

事者权之母也。中国之民,未能自事其事,即不能自有其权。未能事事而畀以权,则权不在秀民而在莠民。故今日之中国,莫若尊君权便,君权之党,大索权于国中,十日而不得,君子曰:盍事其事矣。[97]

麦孟华提出了“秀民”与“莠民”,也提出了“君权”与“君权之党”。他显然自认为是“秀民”,也希望成为“君权之党”,这里面也隐隐提出了权力路线,即由“秀民”而进至“君权之党”来主持变法。除此之外,麦还在《时务报》第22、24册上发表《论中国变法必自官制始》,要求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先是“汰冗”“专任”“久任”;然后听任宰相、部臣、督抚等开府辟士,选用人才;然后“停捐纳”“严保举”以整顿吏治;然后设立“商部”“农部”“学部”。所有这些,只能依靠君权来进行。[98]梁启超奉旨进呈《变法通议》,还将这一篇文章收入,与梁的其他政论文章一并进呈给光绪帝。[99]

康有为的弟子陈继俨是“自上”“自下”两论并举者。他在《知新报》第41、42册上发表《论中国今日联欧亚各国不如联美国之善》,在德国占据胶州湾的严峻外交局势下,他主张联美而反对联俄。由外交而至内政,他称言:

其一联之自上也。夫俄之兴也……日人之兴也……今中国诚能早定大计,新我旧邦,罢左雄限年之格,其耆老而无用者黜之使退;定正始服官之簿,其识见仍守旧者放之归里。大辟公府,征天下之士,广集公议,聪一人之听;降至尊以交国人,变刑律以合公法,大去防弊之官制,痛改无用之科举;然后示人更新之端,布于万国,保我太平之约,立以十年,天下事或可为也。

其一联之自下也。……然则联之之法将奈何?曰:立民学以植其基,则智识日开,才不胜用,而人皆事其事矣;开民会以联其气,则手足相助,痛痒相关,而天下事无不举矣;练民兵以防其变,则内患可辑,外变可弭,而天下无几倖之心矣;伸民权以平其势,则纵欲者不得逞其谋,受屈者咸得理其情,而天下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矣;行民政以便其用,则士伸于学,农伸于陇,工伸于肆,商伸于市,而人无贤不肖,皆得以周知一国之政,而振刷整理之矣。

陈继俨此文发表时,康有为已经到了北京,并上有“上清帝第五书”,提出变法三策,其第一策就是“择法俄、日以定国是”。[100]陈文中的“自上”,以俄、日为榜样,所言诸政策,与康有为此期与此后的政治诉求是大体一致的。陈继俨此文发表时,梁启超已经到了长沙,主持湖南时务学堂,并积极参与南学会的筹办之事。陈文中的“自下”诸政策,即“民学”“民会”“民兵”“民权”“民政”五策,除了“民兵”一项外,其余与梁启超此期的政治操作也是大体一致的。陈继俨由此称言:“豪杰之徒,振臂而呼于上;议论之士,奋舌而言于下。”[101]康有为、梁启超分别充当了“豪杰之徒”和“议论之士”的角色。

由此,我以为,狄葆贤所记光绪二十三年秋康、梁在上海之会见,所议之“渐进”“急进”之两宗旨,若真有其事,很可能就是“自上”“自下”两方案而已。

以上所讲的“自上”“自下”,并不是清朝国家的变法路线,而是康有为及其党人改革清朝政治的入手起点,即康党如何走“自上”之路,如何行“自下”之策。

就“自上”而言,光绪帝本人的性格与经历注定其不会成为彼得大帝,若要成为明治天皇也缺乏相应的政治环境。康有为及其党人的本意是利用光绪帝来主持类似俄、日式的以君权行变法,其决定性的条件是康本人能进入清朝政治的核心圈,以能实行政治操控。这就不是康及其党人所能决定的,主动权在光绪帝及其军机处的手中;更重要的是,还需要慈禧太后的同意(对于后一点,康及其党人当时还没有充分的认识)。从戊戌变法的历史进程而言,康后来走的是“自上”之路,并将“制度局”“懋勤殿”当作最重要的政治目标。

就“自下”而言,徐勤提出了“粤东商务公司”和“铁路”,麦孟华提出了“公司”,韩文举提出了“乡师”和“中西义学”,刘桢麟提出了“商会”和“工艺厂”,欧榘甲提出了省、县、乡三级“学会”“农会”“工会”“商会”,康有为在广西还有修路之类的设想,这些都需要清朝中央政府的政策支持与地方政府的权力支持,也是康及其党人无法操控的。康党作为一个书生团体,此时所想再多,而真正能做且可获成效者,即是梁启超等人在《时务报》《知新报》上大力呼唤的“开民智”。我在前文提到,康有为的办学、讲学、办会、办报属于“自下”的范围,也正属于“开民智”的范围,康党还想将此做大。光绪二十三年初夏,梁启超给陕西味经书院山长刘光的信中称:

南海先生顷游各省,所至讲学,欲以开风气,觉后贤,以救天下。去冬游桂林,开圣学会,祀孔子,译西书,桂士咸集,殆将大振。秋间将游湖湘,入巴蜀。来年二三月间,或取道秦晋,以如京师。彼时启超或能从游,当可畅聆教益。[102]

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而言,由两湖到四川,到陕西、山西,然后到北京,是一个非常大的讲学计划,以能传播包含“新学伪经说”“孔子改制说”甚至部分“大同三世说”的“康学”。而这类“康学”的传播,在前引梁启超致康有为的信中,称之为“传教”。康有为后来去了北京(“自上”),未成此行(“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