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时务学堂初集》:“开民智”的方向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梁启超到湖南长沙,主持时务学堂。由此至次年二月离开长沙,共住了大约四个月。[25]对于这一段经历,梁后来多次称其在时务学堂授学时曾宣传“民权”。1921年,梁作《清代学术概论》,称言:
启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课以札记,学生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锷高才生焉。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26]
1922年,作《湖南时务学堂遗编序》,称言:
……除堂上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27]
1926年,作《蔡松坡遗事》,称言:
我们的教学法有两面旗帜,一是陆王派的修养论,一是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的政治论。[28]
据此,我以为,梁启超此期在时务学堂所宣传的“民权”,仍是由《公羊传》《孟子》等中国传统经典中引申出来的“大同三世说”中的“民主”,与西方近代民主思想是大相异趣的。
大约在梁启超离开长沙前后,湖南时务学堂将堂中的相关材料,合编为《湖南时务学堂初集》,共四册。其第一册为梁启超著《湖南时务学堂学约》《读〈春秋〉界说》《读〈孟子〉界说》和《答问》——收录李炳寰等30名学生的提问,由总教习梁启超、分教习韩文举、叶湘南一一做批复。其第二、三、四册为《札记》三卷,收录李炳寰等28名学生的《札记》,由总教习梁启超、分教习韩文举、叶湘南一一做批语。[29]
湖南当时是一个思想保守的省份,湖南巡抚陈宝箴为开风气,特设时务学堂;以梁启超出任总教习,是其在《时务报》上放射出的光芒,即当时万口传颂的《变法通议》。梁在该作的《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一篇中倡言:
吾今为一言以蔽之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30]
又在《学校总论》一篇中倡言:
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31]
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关于学校的内容有《学校总论》《论师范》《论女学》《论幼学》《学校余论》,简单介绍了日本教育体制(小、中、大学与师范),强调首先要在各地建立小学堂与师范学堂;强调了女学的重要性,也强调儿童学习的特点。[32]从这些言论来看,梁是一位近代教育的倡导者。[33]
那么,这位近代教育的倡导者主持一所新学校又会怎么样呢?从《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来看,情况却大不相同。
梁启超为时务学堂制定了《学约》,共计十条:立志、养气、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行教。从具体内容来看,似为更多注重学生的“精神”建设。[34]梁为学堂制定了《时务学堂功课详细章程》,规定了具体的读书内容。梁还为学堂学生撰写了两篇阅读指导的文章。其一是《读〈孟子〉界说》,共有十五义,其二是《读〈春秋〉界说》,共有十一义,皆用“孔子改制说”“大同三世说”予以解读。[35]以如此偏激的学说来教育学生,与近代教育所强调的学术中立的态度并不吻合,而成了主义的教育——大力宣传康有为学说,尤其是“大同三世说”。
先来看《湖南时务学堂初集》中的《答问》,这是湖南时务学堂的主要学习方法,共计有30名学生提出102个问题。[36]我举以下三个例子,来说明梁启超等人的思想观念。
学生邹代城问:
《界说》九,性有三义:据乱世之民,性恶;升平世,有善有恶;太平世,性善。《记》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语》云:“性相近,习相远。”则性似无恶。人之所以有善恶者,习使之然也。故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窃疑,谨问。
“《界说》九”指梁启超《读〈孟子〉界说》的第九义,即“孟子言性善为大同之极致”;梁称:荀子为小康学者,言性恶;孟子为大同学者,言性善。“天命之谓性”一句,典出于《礼记·中庸》。“性相近”一句,典出于《论语·阳货》。“少年若天成”一句,典出于贾谊《治安策》(《汉书》卷四十八)。邹代城根据此三条经典,不从荀也不从孟,认为人性本初无善恶,善恶为后天所生。此一问,涉及孟子学说的根本,也牵涉“大同三世说”。梁启超批复:
荀子曰:人之性恶也,其善者伪也。伪字,从人从为。谓善,乃由人为也。纯任天者,必恶;纯任人者,必善。据乱世之人,纯任天;太平世之人,纯任人。此理近西人有斯宾塞尔一派极演之,实中国所旧有也。[37]
梁没有直接回答人性之本初,而是转到“纯任天”(天然、天性、本性)与“纯任人”(人为、人的奋斗、人性)的命题。在当时的词汇中“天”与“人”的概念并不那么精准,梁却用“纯任”这一极而言之的词汇来表示。梁又称严复刚介绍进来的斯宾塞尔学说(“天演论”)亦是如此证明,“此理”实际上还是“中国所旧有也”。[38]
学生周宏业问:
读《滕文公》篇,似滕文公亦能用孟子之言矣,然其弱削如故也。岂“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乃如此耶?想孟子行教之人,断不言行不顾若此。请问其故安在?
“《滕文公》篇”,指滕文公听从孟子的意见实行三年之丧,向孟子请教治国的方法,并派毕战向孟子问井田制;“大国五年”一句,典出于《孟子·离娄》:“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天下。”意指如果效法周文王,大国只需五年,小国只需七年,即可将其政事推及至天下。周宏业认为,滕文公既然听了孟子的话,滕国为什么还会“削弱”,滕国虽是一小国,为什么没有在七年之后“为政天下”呢?周宏业对孟子的治国之经和言说一致性表示怀疑。梁启超批复:
问得很好。然滕文当时实未尽行孟子之言。凡任一人,举一政,必尽其所长,乃可责其成效。若仅行其一二端,则有时反以生弊而已。今日中国行西法,是也,行之无条理、无片段,而反咎西法之寡效,可乎?观毕战问井田以后,更无下文,则滕当时必未尽行孟子之言,明矣。行孟子之言者,谁乎?今日欧美诸国是也。美国远在西半球,而欧洲之民襁负归之。瑞士弹丸黑子之国,而西国凡有大政事,皆会议于此焉。所谓为政于天下者,非耶?[39]
梁强调孟子的治国之经是好的,但必须全行方可有效,指出滕国没有实行孟子的“井田”之策;然后话题一转,称美国和欧洲正在实行孟子的治国之经,美国(大国)和瑞士(小国)由此而明见成效,已经在“为政天下”了!
学生陈其殷问:
尝闻不能保国,亦当保种,不能保种,亦当保教;又闻欲治天下,必进据乱为小康、进小康为大同。然既言大同矣,何必保种乎?何必保教乎?窃不敢无疑焉。
陈其殷提到的内容,当是梁启超等人在课堂上的宣讲。他的疑问是,既然大同是世界性的,无国家,为什么还要保种?既然大同是必定来到的,教本来就是其纲,还用得着今天来保教吗?梁启超批复:
吾固屡言当发明小康之义,以治今日中国之天下,发明大同之义,以治他日全地球之天下矣。然则今日安得不言保教耶?即他日大同之极轨,亦望食教主之福,尤不能不言保教也。[40]
看来梁启超在教学中已经确定“保教”(主张康学的孔教)、“保种”(中国人)、“保国”(大清)目标,并确定其顺序,回答时也只言“保教”,回避了“种”与“国”。“教主”指孔子。[41]儒学此时更多的还是“学”非为“教”,既没有相对独立的组织和仪式,也无一定的世俗权力。梁启超在此是助其师康有为创制立教。梁后来称其在时务学堂“醉心民权革命论”,我以为,此中的“民权”是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此中的“革命”是包括立教在内的思想革命。[42]
接着看《湖南时务学堂初集》中的《札记》,这是梁启超最为强调的学习方法,共收入30名学生的札记。[43]我举以下五个例子,继续说明梁启超等人的思想观念。
学生李炳寰作札记称:
夫仁义者,大同之道也,圣贤者,心乎大同者也。利梁一国而天下不收其利,固非孟子之心。利吾一域而八荒不被其泽,亦非师圣贤之道。今使举中国之士大夫和衷共济,匡救国难,力行仁义,发明圣教,则中国之勃兴,可立而待。然先利中国可矣,独利中国则非大同之道也。圆颅方趾黄白红棕之人,皆戴天履地者也。香、澳、台、澎之民,何罪而为奴虏?波(澜)[兰]、印度之人,何罪而为鱼肉?越、缅降为附庸,暹、韩贫弱不支。欲视为大同,纳之衽席,固非孔孟之徒,莫能语此。然大同之道与大同之法,究何起点,万不至束手无术,徒若耶稣之身钉十字、释氏之苦行雪山而终无益于苍生也。
“利梁一国”一语,典出于《孟子》的第一句:“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由此讲了“利而国危”的道理,提出了著名的论断:“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天下不收其利”一语,典出于《孟子·尽心》:“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梁启超撰《读〈孟子〉界说》,其第五义是“‘仁义’二字为孟子一切学问宗旨”;其第七义是:“孟子言‘无义战’为大同之起点。”[44]梁对墨子的“兼爱”思想也一直很赞赏。[45]从札记中可见,李炳寰对“大同三世说”有着很好的理解,首开“仁义”,接述“师圣贤之道”,颇能融会贯通。但他初习“大同三世说”,即认为中国的勃兴可以立待,心思已想到了全球,担心不通孔孟之学的各国又何能进入“大同”之界,亦不理解拯救地球的“大同之道与大同之法”又该如何着手,起点在哪里?对此,韩文举作批语云:
仁字有大纲,有条目,固非空言已也。试从汝身先想之,以次而推及一家一国与天下。《中庸》曰“本诸身,征诸庶民”,正是此意。
“本诸身,征诸庶民”一句,其文为:“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其意是君子实行的道,是绝对正确的,由自己做起来,证明给庶民看。韩文举亦从孟子的结论“仁”字出发,要求李炳寰由自身做起,再推及家国天下。(李炳寰三年后果然成仁,殉难于自立军之役)梁启超再作批语云:
说得极好。利梁一国而天下不收其利六语,非通乎《孟子》者不能通。故吾常言,以小康之道治一国,以大同之道治天下也。故我辈今日立志,当两义并举。目前则以小康之道先救中国,他日则以大同之道兼救全球。救全球者,仁之极也。救全球而必先从中国起点者,义也。“仁者,人也;义者,我也。”大同近于仁,小康近于义。然言大同者固不能不言义,言小康者固不能不言仁。韩先生因汝问大同条理,而以“本诸身,征诸庶民”答者,正明以义辅仁之旨。由身以推诸民,由中国以推诸地球,一也。故今日亦先从强中国下手而已。至所谓大同之道与大同之法者,五百年以内,必遍行于地球。南海先生穷思极虑,渊渊入微以思之,其条理极详,至纤至悉,大约西人今日所行者十之一二,其未行者十之八九。鄙人等侍先生数年,尚未能悉闻其说,非故秘之不告也。先生以为学者之于学也,必须穷思力索,触类旁通,自修自证,然后其所得始真。故事事皆略发其端倪,而令鄙人等熟思以对也。今鄙人与诸君言,亦如是而已,将以发心灵浚脑气,使事事皆从心得而来耳。不然,亦何必吞吐其辞乎?诸君幸勿误会此意。若欲有所凭借,以为思索之基,先读西人富国学之书及《佐治刍言》等,以略增见地,再将《礼运》“大道之行也”一节熟读精思,一字不放过,亦可略得其概。至所云起点之处,则西人之息兵会等,亦其一端也。[46]
梁启超仍是从“仁义”出发,谈到了大同小康。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宣称康有为对“救全球”的大同道、法,已经“穷思极虑”“条理极详”,并宣称“五百年以内,必遍行于地球”。西方各国目前对康有为所思之条理,已实行者仅一二,未实行者有八九。梁要求李炳寰通过自修来自证。“富国学之书”,大约是指《富国策》,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英国古典经济学家法思德(Henry Fawcett,1833—1884)著,同文馆汪凤藻译。《佐治刍言》,英文书名简称Political Economy,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应祖锡译。两书皆是政治经济学著作。[47]梁让李炳寰以此为基础,再“熟读精思”《礼运篇》中“大同”一段: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一段话,正是大同三世说的核心内容。李炳寰若“一字不放过”地“穷思力索,触类旁通”,所得出的结论只能是——西方学术为“大同三世说”提供了佐证——这正是梁启超希望得到的教学效果。
学生蔡艮寅(锷)作札记称:
孔子讥世卿,以为民权不伸,君权不伸也。何以?不伸,君则为木儡,民则为奴隶也。故君之令不可及民,民之愿不可闻上。上下相锢,终无已日。故此风愈甚,其君民愈蹙,此风愈久,其患愈深。生非贵族,不可以闻国事,故其族愈众,势愈强,则其相争也愈大。争则相怨,相怨则离,离则同门荷戈之衅开矣。故犯上之祸,所以不胜屈指也。自秦以后,二权略伸,孔子之功大矣,然流弊无穷也。使益之以西人之法,则尽善矣。西法何?议院之制也。议院之制何?万心之推也。此法可兴,则君公其君,臣公其臣,民公其民,身公其身,心公其心。前之弊,在身、心不相属。今之弊,在心不相属。混天下为一心,庶无扞格之虞矣。
蔡锷此时不满15周岁,札记的文字也是比较稚嫩的。“孔子讥世卿”,典出于《公羊传》隐公三年:“《经》:夏四月辛卯,尹氏卒。《传》: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公羊传》宣公十年关于“齐崔氏”,也有相同的内容。这是“大同三世说”的重要论据。梁启超据此认为:“《春秋》之意,讥世卿,以伸民权,视西人之贵爵执政、分人为数等者何如矣。”[48]在前引《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梁还阐发了“讥世卿”一义对多君世转为一君世的作用。蔡锷对此说不甚理解,有所误会,反认为:春秋战国时期,世卿当政,征战不已,君权、民权皆不伸;秦之后,采用孔子的制度,废除世卿,君权与民权“略伸”,而又“流弊无穷”;今应采用西方的“议院之制”,然因“心不相属”,难以实行。蔡锷此篇札记,前段公然指责孔子,后段竟称西人之法“尽善”,没有说明西人之法“尽善”实为采用孔教精义之效,与时务学堂所倡导的“孔子改制说”“大同三世说”完全对立。梁启超见之,甚为震动,写了两条用词相当严厉的批语。前一条云:
“流弊”一语极谬。孔子讥世卿,立选举,汝殆鉴于今日科举之极弊而发此言也。然凡行一制度,必条理始末具行之,然后可。苟仅行一二而已,适见其弊也。今日之学西法,是也。孔子选举之制,一出学校,六经遗规粲然具见。后世仅用其选举,而不用其学校,徒有取士之政,而无教士之政,欲得人才,乌可冀也。不责历代奉行之不善,而谓“流弊无穷”,何其谬也!至于议院之法,何必西人?孔固深知其意而屡言之者也。见于《春秋》者亦指不胜屈也,但别见他条耳。《春秋》固当合全书以读之,不能执一二条而议其法之不备也。
从批语的行文来看,当批在蔡锷札记“西法何?议院之制也”之后。梁启超两处指责蔡锷“流弊”的说法,称孔子讥世卿、立选举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之所以出了问题,是后人奉行不善,未行孔子以“学校”来“教士之政”。梁此处维护孔子的思维逻辑,与前引答周宏业之问是一致的。梁还称,“议院之法”是孔子“深知其意而屡言之”,这又与前引《古议院考》的思维逻辑是一致的;但是,《古议院考》中没有一条思想资料引证于《春秋》,梁此处却又称“议院之法”“见于《春秋》者亦指不胜屈”,这是梁不从经、不从传,亦不从董解何注,而用“代数”等多种方法寻找出来的,并在时务学堂的教学中进行推广。[49]后一条批语云:
此固是矣。然亦知心必如何而后能公、如何而后能一乎?必举国之人,见识相等,然后其心能一。譬诸有十人于此,皆君子人也,而守旧党五人焉,开新党五人焉,则其势必不能一也。故必有术开天下之智,使之相等,则不求一而自一矣。不然,日日痛恨于人心之不一,皆空言耳,何补于事哉?[50]
西方近代民主思想是允许有不同意见的,“守旧”与“开新”也不必“一也”。从世界历史来看,没有一个国家因“混天下为一心”而实行民主制度。蔡锷的设想本有问题,而梁启超更进一步,要用“开天下之智”的方法,使“举国之人,见识相等”。从梁在时务学堂“开智”的方向来看,其“见识相等”,即将“见识”最终归于“大同三世说”,就像他力图挽回蔡锷认为西人之法“尽善”的错误“见识”一样。梁启超的这一思想,后来发展为“新民说”,只是不再含有“大同三世说”的内容了。
学生杨树达作札记称:
孟子曰:“民为贵。”又曰:“民事不可缓。”此即泰西民主国之权舆。中国自汉、唐以来,君权最尊。今日欲伸民权,或恐筑室道旁,且启以下凌上之渐,即泰西各国亦有分为党与者。欲收其益而去其弊,其法安在?
杨树达是班上年龄最小者,此时不满13周岁。他很能理解“大同三世说”,称孟子的思想开启了西方民主国的通途。[51]“筑室道旁”,典出于《诗·小雅·小旻》:“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意指盖房与路人商量,将是怎么样也盖不完的。后又引出“筑室道旁,三年不成”之谚,暗指议会将只会空谈。[52]杨树达的札记,实际上是提问,即如果要实行议会制,如何能收其益而防其三种弊害:空谈议论而一事无成、以下凌上、西方议会中的党争。韩文举作批语云:
所以必俟民智大兴,乃可言民权。今日而言民权,是取乱之道也。虽然天下未有有利无弊之事,能如英国之君民共主,则得其中矣。[53]
韩文举的答复,根据康有为、梁启超此时的思想;然他没有指出西方的党争,即政党政治,是西方民主制度的主要存在形式,很可能与杨树达一样,也认为是其弊害。他还提出了“君民共主”,即梁启超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提到的“一君世”(小康)的第二阶段,认为“君民共主”可以防止一些弊害;然英国此时实行的政治制度,与德国、日本不同,已不是“君民共主”而是议会制了。杨树达、韩文举对西方现行的民主制度的理解皆有偏误。
学生唐才质作札记称:
有权力之世界,有公法之世界。孟子曰:以力服人者,此权力之世界也;以德服人者,此公法之世界也。故仁者能处公法世界,智者能处权力世界。如汤与文王者,公法世界之人也。大王与勾践者,权力世界之人也。方今泰西各国,以俄国为权力之世界,美国为公法之世界。惟中国则几至于无政、无事、无学、无权、无力、无公法之世界,而未知所底,岂不痛哉。
唐才质力图按照“大同三世说”来解释中国历史与世界政治。“公法”也是康、梁此时所用的分析概念。然公法与权力有相通点,只有到了“大同”的最高阶段,权力才会消失。梁启超由此进一步启发唐才质,作批语云:
仁者能造成公法世界,智者能造成权力世界,所论两种世界,极通。权力世界亦有两等,一据乱之权力,二升平之权力。公法世界亦有两等,一升平之公法,二太平之公法。今俄国之权力近于升平矣,美国之公法亦不过升平而已。故吾尝谓今日乃升平之运也。[54]
梁由此说明,没有太平之权力,也没有据乱之公法;权力与公法,在“三世(据乱、升平、太平)六别(酋长、封建及世卿、君主、君民共主、有总统、无总统)”中各有着不同的位置。他不是按照西方政治学(民主思想)来解释俄国与美国的两种政治制度,而是在“大同三世说”中归置其位。
学生戴修礼作札记称:
在讲堂听梁先生谈学术宗旨,其大意以保教、保种为志,日后孔教必行于五大洲。窃谓开辟以来,中国尽心于教,泰西竭力于物。迄今中国教益日明矣,泰西物益日格矣。泰西格物之学必东行于亚洲,中国孔教亦必西传于泰西。其行于五大洲之途有二:东由日本传于美洲、澳洲,日相伊藤博文之欲兴中学,其起点也;西由俄罗斯传于泰西诸国,迄于非洲,俄罗斯自康熙以来遣学生至京师大学,学中学,近又多译我中国书籍,亦其起点也。
《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收入札记最多者,即是戴修礼。此札记提出一种很奇特的观点,即东方(中国)的精神对西方的物质,互传互补;其设计的孔教传教路线亦很奇特,东线以日本为起点,西线以俄罗斯为起点。伊藤博文欲兴中学,我还没有查到其出处。俄罗斯学生是由俄国政府派出的官学生,随着北京东正教教士团的换班而来北京,住在东江米巷(东交民巷)的俄罗斯馆,主要目的是学习汉语,也学习满语与藏语,以了解清朝的政治、社会、文化各情。清朝政府派国子监助教进行讲授。从雍正五年(1727)开始,到同治三年(1864)结束,共派出十三班共计49人。他们是俄罗斯汉学的“起点”,其中也有瓦西里耶夫院士那样的俄罗斯汉学的高峰。[55]然而,俄国政府此举的目的是向东扩张,如何又成为“孔教西传”的起点?戴修礼的这篇札记,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提到“保教”“保种”,却没有提到“保国”。梁启超见之,极为赞赏,作批语云:
高掌远蹠,目光如炬。然必深明于教之宗旨,然后可以传也。诸生其勉之![56]
梁之所以赞赏此篇札记,是其符合《湖南时务学堂学约》第十条“行教”。梁在该条对学生要求道:
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子贡曰:“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彼西人之所以菲薄吾教,与陋儒之所以自蔑其教者,由不知孔子之所以为圣也。今宜取六经义理制度,微言大义,一一证以近事新理以发明之,然后孔子垂法万世、范围六合之真乃见。《论语》记:“子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盖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故曰:“洋溢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他日诸生学成,尚当共矢宏愿,传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万国,斯则学之究竟也![57]
从梁启超这一段办学、治学、传教的话,又应该如何去观察和评价其“民主”思想的性质?
《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收录的《答问》与《札记》,弥漫着“大同三世说”的气息,看不到西方近代民主思想的精义。[58]然从这些《答问》与《札记》中,我也吃惊地发现,大多数设问和议论都从《孟子》和《公羊传》中所发,这些学生还读其他书吗?
梁启超拟定的《时务学堂功课详细章程》,规定时务学堂的学习内容分为“溥(普)通学”(经学、诸子学、公理学、中外史志及格、算诸学)和“颛(专)门学”(公法学、掌故学、格算学),并开列了十二个月的“专精之书”与“涉猎之书”。从这些书目来看,“康学”是其主体,且前三个月的“专精之书”是:一、《礼记·学记、少仪》;二、《管子·弟子职》;三、《孟子》;四、《春秋公羊传》;五、《公理学》。前两部书,该章程没有规定。关于《孟子》一书,该章程规定:
先阅学校报中《读〈孟子〉界说》,其余按学校报中《孟子今义》求之,半月可卒业。
即要按照梁启超的《界说》来读《孟子》。由于看不到“学校报中《孟子今义》”,也不知梁等人给学生下发了什么“今义”。关于《春秋公羊传》,该章程规定:
先阅学校报中《读〈春秋〉界说》,其余按学校报中《〈春秋〉公法学》求之。
仍是要按照梁启超的《界说》来读《公羊传》。至于《〈春秋〉公法学》为何,因不见其“学校报中”之文,难以理解,但该章程“涉猎之书”有“公法诸书”,并提出阅读要求:
《春秋》一书,皆言内公法、外公法之义。故读《春秋》时,必须略窥“公法”之书,乃易通也。
由此可知,“公法”指当时已译的《国际公法》之类的书籍,《〈春秋〉公法学》应是根据《春秋》“大同三世说”来编写的类似于“公法”的读物。[59]关于《公理学》一书,该章程解释道:
此种学大约原本“圣经”,参合算理、公法、格物诸学而成。中国向未有此学,其详别见。
此中的“圣经”,似为包括《春秋》《孟子》在内的经典。[60]而从解释中可见,《公理学》一书,应与康有为早期撰写仿效几何公理的《实理公法全书》有关联,康书开列了“实理”“公法”“比例”等名目。该章程规定:
其书按次印入学校报中。学者治《春秋》,既谙诸例,即当求公理,以互相印证。[61]
《湖南时务学堂初集》所录梁启超等人的批语中,“公理”“公法”“比例”“几何”等义项,多有叙述。用两个多月的时间,用这样的解读方式,让学生专攻《孟子》与《春秋》,必然会产生《湖南时务学堂初集》中出现的提问与札记,这恰是梁启超等人所希望得到的、合乎逻辑的结果。而从这些提问与札记中,可以看到这批青年学生的激情、好学、勤思与使命感,这也是梁启超等人辛勤教化引导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反对梁启超的“汨罗乡人”称:
梁之在学堂教习也,《孟子》《公羊》外无他经焉,其章程所举各书,装点门面,询之学堂诸生,乃知其不然。
此说有正确的成分,也有不当之处,毕竟只开学了两个多月,后面的书目还没有开始读。“汨罗乡人”又称,所习“皆其师康有为之谬说也”。[62]如果去掉“谬”字,此语是得当的。我以为,梁启超主导的湖南时务学堂,不属近代的普通教育,所习者亦非当时的“时务”,而是康有为主义讲习所。[63]
读毕《湖南时务学堂初集》,复检在此六年前(光绪十七年,1891)康有为的《长兴学记》,让我忽然感受到温和主义与激进主义之间的递进,方理解梁启超每每忆起湖南时务学堂时,不免那样地激情荡漾。这位24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出场主事,就将其全部的心血与气力都使尽了。[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