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粪”与“弃”之本义

2. 说“粪”与“弃”之本义

① “粪”字本义

从字形或含义上看,与粪相同或相关的字很多,如糞[10]0、拚)、(棄)、畚、0000(矢、屎)、秽等字。

“粪”的本义,许慎认为是双手推着粪箕将屎倒掉。《说文·0部》云:“糞,棄除也。从000也。官溥说似米而非米者矢(屎)字。”[11]但段玉裁认为该字只是表示用双手拿着粪箕扫除屎,没有倒掉的意思:“按‘棄’亦‘糞’之误,亦复举字之未删者。糞方是除,非棄也。”[12]这不禁让人想到甲骨文中的“0”字,有人认为此字即“0”,表示手持扫帚进行打扫[13];也有人认为此字就是“粪”字,象一手执箕(0),一手执帚(0),正在扫除秽物的样子[14]。有的时候,“0”上或周围会出现两点、三点(这种情况最多)或四五点,表示屎[15],如“0”(合18181宾组)、“0”(一期后下二〇·一〇);有的时候省略掉帚(0),如“0”(一期后下八·一五)、“0”(花东498);也有的省略掉诸点和帚,如“0”(一期人二六三)。甲骨文中还有一个“0”字,也被释读为“粪”字,表示收粪完毕,双手端箕倒掉粪的样子,所以许慎认为“粪”为弃除之意。“0”其实就是上面说到的两点、三点或四五点,表示屎或泛指秽物,亦即《说文》所引官溥所谓“似米非米”者屎也。故“0”同“0”,皆为“粪”。“粪”字是否有倒掉的意思,这不是笔者关注的重点,无论如何,“粪”字与屎字相关应是关键,大概是因为在所有秽物之中,屎是最突出、最极端和最具有代表性的。

因此,那所谓“似米非米”的部分,才是“粪”字的先造字,即0(点的数量比较随意),象秽物粪便,读bian音,负有声符的使命并兼表义。而“粪”字就是从bian而得声的形声字,并非段玉裁所说的会意字。且在读音上,清代学者钱大昕提出:“古无轻唇音。凡轻唇之音,古读皆为重唇。”[16]也就是说,现代声母为f的字,在上古汉语中声母是b或p;另外,以u为零声母的,在上古时声母为m。因此,fen音应晚出于bian音。“粪”音并非段玉裁所说的“方问切”。而据《说文》《汉书》,汉代已称尿为小便,故大便就应是屎。

《说文·肉部》:“胃,谷府也,从肉,0象形。”[17]《说文·草部》:“0,粪也,从0,胃省。”[18]《玉篇·草部》“0,舒理切,粪也,亦作矢,俗作屎。”[19]《龙龛手镜·草部》:“0,古文,失旨反,今作0同。”[20]据此可知,0乃屎之古文,义训为粪。粪、屎二字在很多时候也互训。粪可训为屎,如《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勾践说“臣窃尝大王之粪”,夫差说“(勾践)亲尝寡人之溲”[21],可知粪即溲。又,《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令人不得前后溲”,司马贞索隐:“后溲,大便也。”[22]屎可训为粪者,如马王堆汉墓帛书中的《五十二病方·阑(烂)者方》“烝(蒸)0土,裹以熨之。”[23]0土”即“粪土”。可见,0不是“胃”省;0字中的“艹”与草并无关联,而是像两足蹲在粪便(※、0)前排便的样子。[24]

总之,0、※、0等,实际上是一个意思,表示屎。屎字是粪、便(大便)的初字,上面的尸字,象人蹲着排便的样子。而屎字的初字,就是甲骨文中的0[25]字。它的造字法同甲骨文中的0[26](溺、尿之初字)字一样。甲骨文中有各种“0田”的记载,如“0有田”“0西单田”等[27],释读历来颇有争议。胡厚宣正确释为“屎田”[28],即“粪田”。此外,傅憎享还认为“肥”字实际上也是源于“粪”字。“巴”即“便”,今巴蜀口语“巴巴”表示大便,便从此来[29],可备一说。

② “弃”字本义

弃,甲骨文作0(一期后下二一·一四)、0(一期后下七·一四)[30],金文散氏盘写作0,为倒“子”形。籀文写作0,仍是倒“子”形,且简化了字形,省去了0,即篆文字形0

《说文·0部》说:“弃,捐也。从00弃也。从巟(0)。”[31]即象双手执箕,推弃箕中之子。《说文》又说,弃“从巟。巟,逆子也。”段玉裁进一步阐发“逆子”,说:“竦手推0而捐之也。……巟者,不孝子。人所弃也。古文以竦手去屰(逆)子,会意。”[32]

00实同,应本为倒“子”形,象初生儿顺产模样。0实为毓,甲骨文中为顺产生子之象,婴儿头朝下,为文字即倒“子”形。尤其是这个字“0”,右边有两个连续的0(甲骨文幼字,合1941宾组)表示幼小。屰,在甲骨文中亦为顺产生子之象,婴儿头朝下,为文字亦即倒“子”形。那么,从0之弃的本义,就应该与产子密切相关。

0,即“共”,供。此正是《说文》所谓“0,竦手也”。段玉裁注:“竦,敬也……谓竦其两手以有所奉也。”[33]三字000之合,表示初生之子产出后(下面的水形,有时作两点或三点,表示粪便,或表示初生时羊水等污秽之物),用0高举而敬奉,必不是段玉裁所说的“不孝子”意。

《说文》中的“捐弃”之义应正是从“弃”字“生子”的本义滋生而来。

一方面,女性生子体现在可视化价值层面上,婴儿从产门出来,如同排泄的过程。这种观念也是造就世界范围内“粪尿创生”神话的重要原因之一。饭岛吉晴指出,日本人普遍将新出生的幼儿与垃圾、粪便同位,认为孩子是从粪里出生的。因为产妇在生产的同时也排便的缘故,所以人们认为分娩和排便的过程是一样的。砾川全次也说,把粪看作创世神的排泄物的同时也看作植物的原始形态,而初生儿是最初的“植物”,也是神的排泄物。[34]

如果仔细对照甲骨文中的“粪”和“弃”字,也会发现蛛丝马迹。“粪”由00)三字构成;“弃”由0000)三字构成。00)很可能与“0”(0)有时象形同一事物,即初生时带着粪便或羊水的婴儿——对比甲骨文中的0字和0[35]。将“0”省作“0”(粪便或羊水等秽物),突出初生时的污秽;或者将“0”作“0”(污秽中的生命),突出“子”——人类和动植物的种子。在原始宗教神话中,圣洁和污秽可以同时指向“塔布”(Taboo)。“0”和“0”正是这样一对矛盾统一体。

另一方面,在原始农业时期,这“捐弃”恐怕更是与某种对地母和生殖女神的献祭密切相关。正因为“0”同“0”,那么“弃”就是“粪”。被捐弃之“周弃”就是被献给地母和生殖女神的礼物——既是作为肥料的“粪”,又是生命种子。

如前所说,许慎认为“粪”字表双手推着粪箕将屎倒掉,段玉裁则认为没有倒掉的意思。争论的原因估计是,“粪”字的写法,一种有帚,表示正在扫除秽物之形;一种没有帚,表示收粪完毕,用手持箕倒掉之形。实际上,纠结“粪”字到底有无倒掉的意思没有什么意义,也无法水落石出,倒是这种争执本身很说明问题。很有可能最初“粪”(糞)和“弃”(棄)字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同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