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东司”各种语源说的辨析

2. 对“东司”各种语源说的辨析

① “东净说”

“东净说”认为“东司”(とうす)来源于“东净”(とうちん),是东序的厕所,也是厕所的统称,“东司”就是“东净”。这种说法见载于日僧无著道忠于宽保元年(1741)刊行的《禅林象器笺》,其云:

东序者知事,西序者头首,此谓两班也。犹如朝廷有文武两阶也。(“东序、西序”条[42]

忠曰:朝廷制有文武两班,禅林拟之,故有东西两班也。……(明极俊禅师)云:百丈已前,无主持事也。无两序之称。亦无进退之说。……丛林熟者,归西序,谓之头首,以廉于己;世法通者,归东序,谓之知事,匡持法社。左辅右弼,可谓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两班”条)

东序之厕曰东净也。(“东净”条)

西序所上之厕曰西净。(“西净”条)

东净又曰东司也。或以东司为厕通名,而在西者,亦呼为东司……(“东司”条)[43]

《禅林象器笺》所设与厕所相关的条目有“净头寮”“西净”“东净”“东司”,在职位上,主要把“净头”和“持净”作为打扫厕所的角色。《禅林象器笺》把“西净”(せいちん)和“东净”(とうちん)视为一个概念,认为西序厕所“西净”和东序的厕所均可被称为“东净”(东净是统称),而“东司”则是“东净”的别称,所以“东司”也就成为厕所的总名。也就是说,“东司”的语源是东序的“东净”(因为东净是统称,所以也包括西序的“西净”),故“东司”就是“东净”。其证据就是大慧“宗门武库”一节:

钱弋郎中访真净,说话久,欲登溷,净令行者引从西边去。钱遽云:“既是‘东司’,为什么却向西去?”净云:“多少人向东边讨?”[44]

钱弋郎中想去上厕所(东司),真净克文让行者引导他往西边走,钱弋郎中突然说:“既然叫‘东司’,为什么不是在东边儿,而要往西走呢?”真净克文说:“会有多少人向东?”这里就有个问题,即从《禅林象器笺》中的这段话可知,“东司”原本不应是厕所的总称,而是东边的厕所。钱弋郎中去“东司”的时候所提出的疑问,以及真净克文的回答,都是基于“东司”在东边这个前提而展开的。在此情况下,是否将“东司”解释为“厕所的总称”或解释为“西净”(西序僧人的厕所),还有待考虑。很明显,仅仅依靠这些,还很难确定“东司”的确切含义。“东司”的“东”到底是指东边还是指东序,也是不清楚的。

然而,从后述《五山十刹图》和延祐四年(1317)完成的《幻住庵清规》来看,后来“东净”“西净”确有可能分别指东边、西边的厕所。但是,将“东净”和“西净”并举的例子比“东司”的出现晚,又无法看到与“东司”对应的“西司”的例子。因此,《禅林象器笺》将“东司”解释为“东净”的别称,认为“东司”即“东净”,以“东净”(东序的厕所)、“西净”(西序的厕所)的义为源是令人怀疑的。

② “郭登说”

“郭登说”认为,“东司”是厕神“郭登”之转讹。对此,《禅林象器笺》《大汉和辞典》等日本典籍都有记载。《大汉和辞典》“东司”条认为“东司”一词是由厕神“登司”转讹而来[45],惜无进一步说明和证明。而且,日本佛教辞典的解释大多都是基于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所以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出自《禅林象器笺》。《禅林象器笺》引明代余庭璧编的《事物异名》云:“登司,同郭登,厕神也,登主也,今人误曰登司。”[46]但无著道忠接着否定了这种说法:“东讹作登,更随作厕神之义,转误矣。”[47]此外,我们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见“郭登说”的理由是十分薄弱的。

③ “除秽明王说”

关于这种说法,《禅宗辞典》认为,除秽明王(乌刍沙摩明王、秽迹金刚)居住在东边,所以厕所建在东边,故其所在、所司之地——厕——被称为“东司”[48],但这种说法也没有写明来源。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引无住的《杂谈集》说:“乌刍沙摩之真言,可于东司特诵咒,此为别段之事,不动明王之垂迹,号为不净金刚。东司不净之时,鬼若有恼人之事,则彼有守护之誓也。”[49]这段记载直接取自《禅林象器笺》[50]。乌刍沙摩(又作乌枢沙摩、乌刍涩摩、乌刍瑟摩、乌枢瑟摩、乌素沙摩等),“Ucchusma”,意译为“不洁净”“秽迹”“火头”“火头金刚”等,有转不净为清净之德,佛教因之于厕中祭此明王。此一信仰与日本神道原初的“除秽”思想不谋而合,故大行其道。但是,日本现在禅宗寺院等地祭祀的厕神乌刍沙摩明王,尤其是他与厕所的关系,在中国并没有得到确认,没有什么信仰根基,因此这个说法的可能性很小。

④ “洛阳官署说”

唐代的洛阳称为东都,官署又叫“司”,所以洛阳(东都)的官署(司)被称为“东司”。如韩愈《送侯参谋赴河中幕》有:“东司绝教授,游宴以为恒。”[51]顾嗣立注云:“《新唐书》本传:‘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沈钦韩注:“《摭言》‘元和二年十二月敕,东都国子监,量置学生一百员’。盖公于元和二年分教东都生,在是敕之前。其补学生,亦非一时所能集,故云绝教授也。”[52]同样,白居易《再授宾客分司》也有:“分命在东司,又不劳朝谒。”[53]这里的“东司”,都是指唐代“东都洛阳官署总称”[54]

一些学者据此将东司的语源溯源至唐代。如方国平说表示厕所的“东司”之语源来自“唐代设于东都洛阳的官署总称”[55]。《汉语大词典》也将此列为“东司”的第一个义项。这无非是说表示“洛阳官署”的“东司”与表示“厕所”的“东司”是同一个“东司”,是同一个源头。然而,迄今为止,在两个“东司”之间,学者们始终无法找到沟通的桥梁,以至于方国平一方面说表示厕所的“东司”之语源来自“唐代设于东都洛阳的官署总称”,另一方面他又疑惑“缘何它又能指代‘厕所’,《汉语大词典》语焉不详”。为了弥合二者,他补充理由说,目前在方言中还存在“上厕所”用“告状”这一委婉的说法,并引述有人说老北京叫厕所为“官茅房”,简称“官房”,遂由此证明“东司”源于“洛阳官署”。[56]

但是,从时序上看,用现存的“活态”民俗无法证明唐代“东司”具有表示厕所的可能性;从逻辑上看,表示厕所的“东司”与表示“洛阳官署”的“东司”之间缺环太多。实际上,将“上厕所”用“告状”来表达,是明清以后的事情,我们在明清之前的文献中找不到任何证据,故这一说法无法成立。结合材料,更大的可能性是,明清时人将作为“洛阳官署”的“东司”杂糅进了表示“厕所”的“东司”之中,遂形成了后来民间方言中的遗留;而它原本与笔者本文所讨论的具有“厕所”之义的“东司”风马牛不相及。

⑤ “东厮说”

《汉语大辞典》“东司”条,于第一项“官署说”之下,又记载了第二项“东厮”:“(东司)亦作东厮。指厕所。”[57]并将《张协状元》的例子作为此项的第一个例子,这无异于认为《张协状元》中的例子就是“东司”的出处。关于这种说法,还可参见郭作飞的《〈张协状元〉词汇研究》[58]

《张协状元》是南宋时[59](也有元代以降说)温州九山书会才人编撰的南戏作品。在《张协状元》的台词中,“东司”是出于丑角儿的“戏言”。《张协状元》戏文第四十五出云:“(后下)(丑)夫人,生得好时,讨来早晨间侍奉我们汤药,黄昏侍奉我们上东司。(末)你好薰莸混杂。”[60]

《汉语大词典》里的示例有两个问题。第一,完全忽视了禅宗典籍的记载。《张协状元》的写作时代虽有争议,但不会早于南宋;而在禅宗典籍中,早在北宋时代就出现了“东司”一词,毫无疑问,《张协状元》不能说是“东司”的最早出处。第二,从词语先后来看,“东司”在前,而“东厮”在后,《汉语大辞典》应加以辨别,不能混为一谈。后者见于《型世言》《醒世恒言》《姑妄言》等,均是明清以后的作品。如《型世言》第八回:“入得刑部来,这狱卒诈钱,日间把来锁在东厮侧边,秽污触鼻,夜间把来上了柙床。”[61]《醒世恒言》第三十卷:“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62]“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63]《姑妄言》第九回:“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幸喜先生通,才在马房隔壁。若稍次,定在东厮中做馆地矣。)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64]《姑妄言》第七回还出现“毛厮”:“疑是在后院上毛厮,走去一看,也没有。”[65]故“东司”的来源不可能是“东厮”,其最早用例,也不可能是《张协状元》。

⑥ “东施说”

“东施说”认为“东司”实际上就是“东施”,音同相转。《天台风土略·方言》记载:“厕所曰东施(思是取其丑之义)。”[66]但此说为孤证,也无甚文献依据,大概是民间说法,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