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化、妖化与仙化

3. 卑化、妖化与仙化

如愿、紫姑源自大母神信仰,到晋宋时期,与早期厕神都还有些关联。如愿信仰中所体现的原始粪肥崇拜笔者已经在第二章讨论过,此不赘述。紫姑信仰到南朝,还保存着主司蚕桑、年成的神格。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记载紫姑“能占众事,卜未来蚕桑”[27]。晋干宝《搜神记》卷四记载:“吴县张成夜起,忽见一妇人立于宅南角,举手招成曰:‘此是君家之蚕室,我即此地之神。明年正月十五,宜作白粥,泛膏于上,以后年年大得蚕。’今之作膏糜像此。”[28]此妇人即厕神兼蚕神的紫姑。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白膏粥》亦记其事,唯个别字词不同,末说:“成如言,作膏粥,自此后大得蚕。今正月半作白膏粥,自此始也。”[29]此后笔记小说、地方志、民俗资料中也有保存,但早已淹没在女儿神复杂、凌乱的神格中了。

① 卑微凄惨的“女儿神”

晋干宝《搜神记》最早记载了如愿的故事。如愿的身份是粪神青洪君的婢女,被当作礼物馈赠给欧明。她最主要的职能是使人富贵。继《搜神记》之后的南朝宋佚名氏《录异传》对之记载更详,还增加了如愿被虐待的情节:“(欧明)意渐骄盈,不复爱如愿。岁朝鸡一鸣,呼如愿,如愿不起。明大怒,欲捶之。”[30]如愿的故事在日本也得到传播。李家正文记载她跳到粪中自杀:

有商人正明(即欧明)者,在彭泽湖得婢女如愿带回家。如愿勤奋工作,有一天因疲倦睡过头。正明痛加训斥,如愿跳到粪中自杀。以后为了追悼如愿,于正月初六,人们以细绳作人形,投到粪壶。[31]

上面对如愿的记载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如愿的身份是青洪君的婢女,被主人当作礼物赠送与人。第二,作为神灵的如愿,居然遭人虐待。其身份低微,命运悲惨,已经毫无神灵的威严可言。厕神的这两个特点在后世得到发展。中国厕神当中的“佼佼者”紫姑也概莫能外。

对紫姑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再录于下:

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云是人家妾,为大妇所嫉(一作妒),每以秽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祝曰:‘子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归’,曹即其大妇也。‘小姑可出。’戏(一作将“戏”字划在前,为‘小姑可出戏’)投者觉重,便是神来。奠设酒果,亦觉貌辉辉有色,即跳躞不住。能占众事,卜未来(一作行年)蚕桑,又善射钩,好则大舞,恶便仰眠。平昌孟氏,恒不信。躬试往投(一作捉)[32],便自跃(一作穿)茅屋而去,永失所在也。[33]

这是最早最完整地介绍紫姑生平的文献。由上可知两点:第一,紫姑的身份是“妾”。在中国古代,“妾”的地位卑贱(“每以秽事相次役”),可由主人任意买卖。第二,紫姑命运悲惨。她为大妇所嫉妒,经常被役使劳作于厕所内干脏累之活,最后愤懑而亡(“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甚至死而为神后,仍然惧怕丈夫和大妻(“子胥不在”“曹姑亦归”“小姑可出戏”)。此外,南朝宋东阳无疑《齐谐记》、梁宗懔《荆楚岁时记》、隋杜台卿《玉烛宝典》或他引之《洞览》《五行杂书》等,皆有对紫姑事迹的提及,但所载简略,不出于《异苑》。

唐佚名的《显异录》对她的悲惨遭遇又有所渲染:

唐紫姑神,莱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器卿(丽卿),自幼读书辨利。唐垂拱三年,寿阳刺史李景纳为妾,妻妒杀之于厕,时正月十五日也。后遂显灵云。[34](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引《显异录》)

紫姑,莱阳人,姓何名媚,字丽卿,寿阳李景纳为妾,其妻妒之,正月十五阴杀于厕。天帝悯之,命为厕神。故世人作其形,夜于厕间迎祀,以占众事。俗呼为三姑。[35](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四十杂鬼神部引《显异录》)

《显异录》增加了紫姑的籍贯“莱阳人”,姓名“姓何名媚,字丽卿”,丈夫姓名“寿阳李景”,成神原因“天帝悯之,命为厕神”;将《异苑》“感激而死”改为“正月十五阴杀于厕”。

日本永尾龙造在《中国民俗志》中介绍说:江南一带流行着紫姑是因穷困而死的说法;云南剑川地区说她因自己的恶作剧被发现而羞愧自尽于粪堆;而东北满族地区说她在元宵节被财主逼婚而撞死家中。[36]日本学者李家正文则记载:“唐武则天垂拱之际,山西寿阳刺史李景者,喜欢上山东莱阳出生的何丽卿,就娶了她。她爱看书,美丽又聪明。(李景的正妻曹姑)非常嫉妒此女,每日命令她做又脏又累的杂事。正月十五日,曹姑在厕所里使人杀她,或云她厌世而自杀。”[37]日本的紫姑故事显然是继承中国唐朝的版本而来,不过在流播中又有了些变化而已,比如淡化了李景的罪恶。但无论如何,紫姑的命运都是悲惨的,她是作为一个被大家同情的角色进入神话领域的。

悲惨厕中女儿神的代表还有戚夫人(或称戚姑、七姑)。《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记载:“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38]明陈耀文《天中记》引唐佚名《显异录》云:“一曰:世俗元宵请戚姑之神,盖汉时戚夫人死于厕,故凡请之者必请其中名之。”[39]明代冯应京《月令广义·正月令》也有相同记载[40]。我们仍可从两方面来分析:其一,戚夫人为刘邦之妃,身份尊贵,但相对于吕后来讲,仍具有“妾”的色彩;其二,戚夫人遭遇悲惨至极。她与吕后因立太子事交恶,刘邦死后吕后囚戚夫人,杀其子,“人彘”之事更令人发指。以至于连吕后的亲生儿子孝惠帝也见之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41]

无论是如愿、紫姑还是戚夫人,她们的相同之处都是身份低微、遭遇悲惨。甚至正因这两个要素,不同女性厕神之间才发生“交际”(互相借取、交流和影响)。厕神从威严的母亲神中分化、蔓生出卑微凄惨的女儿神。她们的神格已与“生殖”无甚关联(戚夫人虽有子如意,也死去了),神话的重心无非是讲述这些女子的悲惨命运,表达人们的同情,体现了民俗事项中惯常的将弱者超度为神灵的走向。

由此可知,中古以后,厕神已逐渐失去其原初核心神格,她从原始“大母神”地位降格为出身卑微又深受迫害的悲戚女儿神。这些女儿神是中国古代广大受损害妇女群像的缩影。对她们的书写,一方面是对女性(尤其是底层劳动妇女)悲惨遭际的直面反映,另一方面又是她们对幸福、希望的呐喊。故紫姑往往也被塑造为能赐予人们希望和善良的神灵。[42]原生态厕神的生殖、丰产神格,在紫姑身上愈加淡化。在此基础上,人们根据自己的功利需求,又给她崇增各种职能[43],使其职司泛化。人们对这位不幸的少妇或少女寄予无限同情,赋予她神奇法力[44],给她附会上各种故事和神格。其内在不竭的动力乃是紫姑自始至终都是广大劳动妇女的身份代言。她们之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这正是民间迎紫姑仪式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表面上看,悲惨遭遇是由其低微身份所决定的,但细揆深层原因,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和男尊女卑的制度根源所致。这样看来,民间紫姑信仰又具有跨时代的意义。将男性厕神和女性厕神做一对比,更可见这一导向在性别史上的意义。《玄怪录》《续玄怪录》中的男厕神郭登相貌丑陋,阴气逼人,人见则死,见人则病,自言为幽冥吏人。[45]《太平广记》记载刘安死后成仙,在天上言行不恭,放荡不羁,为仙伯所不容,被责罚看守污秽厕所三年,遂成厕神[46]。佛教厕神乌刍沙摩明王,具有不避秽恶、转秽为净之大威德,又有《解秽真言》,威力无比。(详见第五章《雪隐、东司与佛教厕神》)无论是郭登、刘安还是“舶来品”乌刍沙摩明王,其神迹故事毫无卑微、凄惨可言,人们在其身上也并未投射同情之心、怜悯之意。

② 魅惑男子的女性鬼妖

前面已说,古往今来对恐怖厕神的记载并不少见。如东汉桓谭《新论》、《太平御览》引《白泽图》、晋干宝《搜神记》、晋戴祚《甄异记》、南朝宋刘义庆《幽冥录》、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唐李复言《续玄怪录》、《太平广记》引唐牛肃《纪闻》等,都说到厕神相貌和神格的恐怖性。由此可以大致勾勒出古人观念中的负面厕神:第一,厕神相貌丑陋、恐怖,常表现为面目狰狞的猪怪;第二,在神格上,厕神为凶神、死神。“见厕神无不立死”“见君莫不致死”“人见即死,见人即病”等都意在说明在时人心目中,厕神是职司疾病与死亡的鬼神。唐以后,随着道教和传奇小说的发展,厕神进一步发展为魅惑男子的女性鬼妖。

唐代柳宗元写有《李赤传》,原文录于下:

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歌诗,类李白。”故自号曰李赤。游宣州,州人馆之。其友与俱游者有姻焉。间累日,乃从之馆。赤方与妇人言,其友戏之。赤曰:“是媒我也,吾将娶乎是。”友大骇,曰:“足下妻固无恙,太夫人在堂,安得有是?岂狂易病惑耶?”取绛雪饵之,赤不肯。有间,妇人至,又与赤言。即取巾经其脰,赤两手助之,舌尽出。其友号而救之,妇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汝无道,吾将从吾妻,汝何为者?”赤乃就牖间为书,辗而圆封之。又为书,博封之。讫,如厕。久,其友从之,见赤轩厕抱瓮诡笑而侧视,势且下。入,乃倒曳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无有,堂之饰,宏大富丽,椒兰之气,油然而起。顾视汝之世犹溷厕也,而吾妻之居,与帝居钧天、清都无以异,若何苦余至此哉?”然后其友知赤之所遭,乃厕鬼也。

聚仆谋曰:“亟去是厕。”遂行宿三十里。夜,赤又如厕。久,从之,且复入矣。

持出,洗其污,众环之以至旦。去抵他县,县之吏方宴,赤拜揖跪起无异者。酒行,友未及言,已饮而顾赤,则已去矣。走从之,赤入厕,举其床捍门,门坚不可入,其友叫且言之。众发墙以入,赤之面陷不洁者半矣。又出洗之。县之吏更召巫师善咒术者守赤,赤自若也。夜半,守者怠,皆睡。及觉,更呼而求之,见其足于厕外,赤死久矣,独得尸归其家。取其所为书读之,盖与其母妻诀,其言辞犹人也。

柳先生曰:李赤之传不诬矣。是其病心而为是耶?抑固有厕鬼耶?赤之名闻江湖间,其始为士,无以异于人也。一惑于怪,而所为若是,乃反以世为溷,溷为帝居清都,其属意明白。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与向背决不为赤者,几何人耶?反修而身,无以欲利好恶迁其神而不返,则幸耳,又何暇赤之笑哉?[47]

《太平广记》引唐李冗《独异志》亦记此事,只是较为简略:

贞元中,吴郡进士李赤者,与赵敏之相同游闽。行及衢之信安,去县三十里,宿于馆厅。宵分,忽有一妇人入庭中,赤于睡中蹶起下阶,与之揖让。良久,即上厅,开箧取纸笔,作一书与其亲。云:“某为郭氏所选为壻。”词旨重叠。讫,乃封于箧中。复下庭,妇人抽其巾缢之。敏之走出大叫,妇人乃收巾而走。及视其书,赤如梦中所为。明日,又偕行,南次建中驿,白昼又失赤。敏之即遽往厕,见赤坐于床,大怒敏之曰:“方当礼谢,为尔所惊。”浃日至闽,属寮有与赤游旧者,设燕饮次,又失赤。敏之疾索于厕,见赤僵仆于地,气已绝矣。[48]

二文相较,故事梗概大体一致,而柳文更加详细生动。也有一些细节不同,如柳文无友人姓名,而李文为赵敏之;柳文说李赤游宣州,而李文说他游衢州;柳文李赤是倒栽入厕而淹死,李文则是僵仆于地而气绝。虽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一九中说柳宗元包括《李赤传》在内的六篇传记“盖比于稗官之属”[49],但绝不可能没有事实根据。柳宗元应是在“纪实”之上另有托讽。郎瑛在《七修类稿》卷二十中说:“柳文载《李赤传》,人以柳州寓言讥嘲时人,以文为戏,然吕山吴汝琇家有李赤诗集数章,又读《唐诗品汇》亦载李赤诗短叙,以李后为厕鬼所惑而终。据此,则二文实有是事矣。”[50]这里的厕鬼是个魅惑男性的妖娆女鬼。她能迷人心性,让人产生恍入仙境的美妙幻觉,实则是丑陋瘆人的厕鬼在用巾带缢人或用粪坑污人、淹人而取人性命。众人皆谓李赤所得是狂症心病,让他服用“绛雪”。中医药“绛雪”,一名绛雪丹、红灵丹、玉药,主治霍乱吐泻、痧胀时疫、大热狂走之类热症。联系第二章粪尿的治愈作用来看,人们认为粪尿因体性极寒,是主治狂症、霍乱、闷胀等各种热病的灵药。“绛雪”与“粪尿”在功能上相同,在神话意象上同位。实际上,正因粪尿、厕坑、厕神等在现实生活和精神体验中给人们带来矛盾心理,在神话上才赋予他们正负两方面功能——既是“致病”之源,又是“治病”之方。

学人常纠结于李赤到底是得心病产生了幻觉,还是真正为厕神所惑?也有学人根据蛛丝马迹的“事实”(如李赤行迹、中药作用等)来反复澄清李赤果真是得了心病产生了幻觉,而非为厕神所惑。其实这种考究意义不大。这种论证也无非是囿于“唯物论”的一厢情愿,而未考虑到古人的鬼神观,也未能从神话学、民俗学的角度来进行理解和释读。这种“虚假”的故事为什么会产生?为什么偏偏是厕神(厕鬼)而不是别的鬼神?厕神又为什么具有这般形貌和神格?一言以蔽之,比故事内容真假更为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存在这一事实。

宋代洪迈《夷坚乙志》卷十七“女鬼惑仇铎”与上述故事亦相类:

紫姑神类多假托,或能害人,予所闻见者屡矣。今纪近事一节,以为后生戒。天台士人仇铎者,本待制(寓)之族派也。浮游江淮,壮年未娶。乾道元年秋,数数延紫姑求诗词,讽玩不去口,遂为所惑。晨夕缴绕之不舍,必欲见真形为夫妇,又将托于梦想。铎虽已迷,然尚畏死,犹自力拒之。鬼相随愈密,至把其手以作字,不烦运箕也。同行者知之,惧其不免,因出游泰州市,径与入城隍神祠,焚香代诉。始入庙,铎两齿相击,已有恐栗之状。暨还舍,即索纸为妇人对事具述本末,辞殊亵冗。今删取其大略云:“大宋国东京城内四圣观前居住弟子纪三六郎名爽,妻张氏三六娘,行年三十三岁,辛酉年三月十二日巳时降生,癸巳年三月十四日死。是年九月见吕先生于箕口,得导养之术。自后周游四海,于今年八月三日过高邮军,见台州进士仇铎在延洪寺塔院内请蓬莱大岛真仙,为爱本人年少,遂降箕笔,诈称:‘我姊妹在蓬莱山,承子供养,今日降汝。汝宜至诚,不得妄想,我当长降于汝。’又旬日,来往益熟,不合举意写媟语诱铎,又说将来有宰相分,以此惑乱其心。十七日到泰州,要与相见,不许,又要入梦,亦不许,遂告铎云:‘汝父恨汝不孝,焚章奏天上。天降旨,三日内有雷震汝,宜多设茶果香烛,稽首乞命,我当为汝祈天免祸。’又索《度人经》万卷,‘三年之后,要与汝为夫妻’。意欲铎恐惧从己。又伪称吕翁在门,令来日未明,来东门外石坟侧相见。铎欲往赴,为众人挽住。又写‘云房’两字,使铎食乳香半两,冀狂渴赴水死。至于引头击柱,用破磁败面,皆不死。遂称天神已降,将烧汝左臂。令铎入稿荐中,伏于床下,作吕翁救解之言曰:‘天神幸以吕岩故赦此人,此人若死,岩不复为神仙。’如是经两时久,不能杀铎。至晚,方与铎言:‘我非蓬仙,是白犬精,今日代汝震死,永为下鬼,宜以杯酒叙别。’明日又来,云:‘我乃兴化阿母山白蛇精,从前所杀三千七百余人矣。’众人招法师来,欲见治。又降铎曰:‘我只畏龙虎山张天师,余人不畏也。’缘三六娘本意耽着仇铎,迷而不返,须要缠绕本人,损其性命。今为铎诉于本郡城隍,奏天治罪,伏蒙取责文状,所供并是诣实,如后异同,甘伏重宪。”其所书凡千五百字,即日录焚之。铎后三日始醒,盖为所困几一月。妇人自称死于癸巳岁,至是时已五十三年矣。鬼趣亦久矣哉![51]

这个死了五十三年的女鬼张氏三六娘是乘着“紫姑”的名号被“请”来的,迷惑仇铎长达一个月。她诈称是蓬莱之仙,对仇铎威逼加利诱,扮演多人角色,狡狯之至。其“辞殊亵冗”“写媟语诱铎”“惑乱其心”,要与他为夫妇,致使仇铎发狂自残寻死。张氏三六娘死后为鬼(厕鬼、紫姑),“径与入城隍神祠”,“东门外石坟侧相见”等表述又均暗示此“紫姑”的冥神性质。城隍神本为南方自然神,由水庸神发展而来。南北朝后,其影响范围日渐扩大。唐代开始,多将死去的人鬼封为城隍神,其职能也日渐繁复。城隍神除了职司原来的御守城池外,还是地方保护神、冥间神。唐宋时期,十殿阎王庙也常设其中。这个“女鬼惑仇铎”故事,不仅反映了宋代城隍神兼具冥神神格的信仰现状,还再次表明了厕神常与冥神同位的神话结构(详见第三章第二节之《原始大坑与冥界入口》)。

总之,唐宋以来迎厕神,常常会出现招来而不肯去,或招来的不是欲请之神,而是别的恶鬼的情况。此类恶鬼大多为冥界鬼神,往往施灾祸于人,甚至致人死亡。除了上面所列,还有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异事异疾附”所载[52],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五“事部三”所载等等。明代在道教影响下,还出现了三位凶神恶煞般迷惑众生的厕神——云霄、琼霄、碧霄三位姐妹神。

《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姜子牙归国封神》讲三霄娘娘被封为“感应随世仙姑”。她们执掌“混元金斗”“金绞剪”,布下“九曲黄河阵”。她们性情凶狠,“借金剪残害生灵,且愤怒于冥数,摆‘黄河’擒拿正士,致历代之门徒,劫遭金斗,削三花之元气,后转凡胎,业更造乎多端,心无悔乎彰报”[53]。《封神演义》写道:“以上三姑(云霄、琼霄、碧霄),正是坑三姑娘。”[54]清人翟灏《通俗编》说:“(紫姑)俗呼为坑三姑。”[55]可见,三霄就是紫姑,是厕神。

龚维英钩沉其源头,认为此三霄姐妹正是简狄三姊妹,本为生育女神。其理由是三霄姊妹正是简狄三姊妹(“三人行浴”[56]);她们的坐骑青鸾、鸿鹄、花翎鸟实际上是为简狄遗卵的玄鸟;她们摆下“九曲黄河阵”正是简狄所生之商的活动范围黄河中游;她们使用的法宝是金绞剪、混元金斗之类,而混元金斗是净桶(马桶),“凡一应仙、凡、人、圣、诸侯、天子、贵、贱、贤、愚,落地先从金斗转劫,不得越此……”[57]这正与简狄是先妣神一样,强调生殖。龚维英的这些看法很有见地,笔者还可以补充一条:三霄“九曲黄河阵”实际上也是便道之称[58]。因此,凶神恶煞般的落魄战神三霄原本是生殖女神,只是其原初的生殖神格已经隐而不显了。尽管可以根据诸多材料钩沉出三霄与简狄的关联,但二者已经判然若二。简狄作为商民族的始祖母定格为母亲神,而三霄已俨然一组迷惑众生、残害生灵的恶战神,其主要神格已非生殖。由此又可再证前面笔者说的厕神由母亲神演变为女儿神的轨迹。

表4-1 简狄与三霄的对应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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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东民间祀三霄神,还常常将其当作家族保护神。重庆地区的三霄娘娘为云霄、山霄、水霄,而非《封神演义》中的云霄、琼霄、碧霄。这里的三霄,实质上就是“小神子”。她们常常作祟乡里,令人胆战心惊,十分敬畏。[59]人们祀“三霄坛”如同祀“养牲坛”。[60]此外,三霄还有眼光奶奶、送子奶奶、碧霞元君或者斑疹娘娘、百花娘娘、眼光娘娘等不同版本。三霄职司视力和斑疹,又让我们联想到粪尿的治愈功能。由此可知,民间的三霄信仰非常复杂,神格也更具多样性,有的从中还可窥见其与厕所、畜圈空间之关联。

③ 从“子姑”到“紫姑”

在紫姑的原型问题上,不少学者认为其来源是喾女胥和戚夫人。如黄石据《荆楚岁时记》《玉烛宝典》《事物纪原》三书所引之《异苑》,便认为紫姑的原型是帝喾女胥,但实际上今本《异苑》中并无帝喾女胥的记载,很可能是三书之附会。巫瑞书则认为“紫”是“戚”的音讹,所以紫姑原型为戚夫人。然将戚夫人作为神灵来祭祀,首见于北齐魏收《魏书》所载的徐州彭城戚夫人庙[61],而祭祀时间和地点晚见于明代《天中记》和《月令广义》。二书都没有说此俗起于何时,不过据《月令广义》可知唐代已经成为习俗。这些典籍都晚于南朝《异苑》,不可因戚夫人是汉时人,便认为此习俗始于汉代,进而说紫姑之信仰源自戚夫人,这显然是不成立的。戚姑信仰与紫姑信仰原本不同,后来相混。戚姑作为厕神,是人名附会。现在来谈谈“紫姑”一名的来源。

a. 说“子”

《说文解字》释“子”:“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称。象形。凡子之属皆从子。0,古文子,从0,象发也。0,籀文子。囟有发,臂胫在几上也。”[62]段玉裁注云:“《律书》:子者,滋也,言万物滋于下也。《律历志》曰:孳萌于子。……子本阳气动、万物滋之称。万物莫灵于人,故因假借以为人之称。象物滋生之形,亦象人首与手足之形也。”[63]杨伯峻认为,“子”的本义应当是“初生儿或儿女”,而不是“十一月”。[64]尽管从字形来看,“子”的本义为“初生儿”似乎更准确,但从神话学的角度视之,人的“两种生产”始终是交织在一起的,即母亲神始终是和地母神交织在一起的。从造字法则和许慎的解说来看,正反映了这种结合。由人的“初生儿”推及万物的“初生儿”:“子”表示初生的动物,如“鱼子”“鸡子”;表示植物,如“种子”。“子”,表示初生的人或者动植物,是直接与生殖文化联系在一起的。

殷商的族源神话也是从“子”开始的: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65]

殷商的族姓为“子”当然表明了其受命于天帝的始源性和正统性,具有意义重大的开篇性质。神话的表述是将人的“子”与动物的“子”、商民族的“子”三者紧密结合在一起并等而视之的。前面已说到,有娀氏女简狄其实就是“子姑”,她既是三霄的前身,又是紫姑的前身。

“子”为商姓,“子姑”就是商代始祖母简狄。“玄鸟生商”既蕴含着原始“卵生”创世思维,又与“子”(言植物为种子,言人为初生儿)崇拜、地母(粪土)崇拜密切相关。

b. 说“紫”

《说文解字》释“紫”为“帛青赤色”[66],本义是指紫色的丝帛,后来用以表示任何事物的紫色,也泛指紫色的事物。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颜色有正色、间色之分。正色为青、赤、黄、白、黑五色,分别代表东、南、中、西、北五方;间色为绿、红、碧、紫、駵黄五色。[67]

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多崇尚正色而厌恶间色。《论语·乡党》云:“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68]紫色作为间色,不适宜用来做便服,更不能用来做制服、礼服。因此,儒家诟病齐桓公穿紫色衣服,认为间色“紫”夺取了正色“红”的地位,是有违传统礼制的。

到了秦汉时期尤其是汉朝,道教的兴起和发展极大地提升了紫色的地位,紫色的高贵由此凸显。那时,宫廷中的很多建筑都与紫色有关,如紫殿、紫闼、紫阙、紫阁、紫房等。在丞相、太尉之类达官的佩绶制度中,也有使用紫色的,如紫绶、紫缨。此外,祭祀的场所也常用到紫色,如紫坛、紫幄、紫殿。在当时,就颜色的地位而言,紫色仅次于正色赤色和间色绿色。[69]

从汉墓中的帛画、壁画来看,紫色在服饰中的使用同样体现了尊位、高贵。在马王堆一号汉墓中,帛画主人的服饰着重用紫。[70]在偃师辛村新莽墓的八幅壁画中,有七幅画使用了紫色颜料,而穿着紫色服饰的人物,身份都相对较高。[71]新疆尉犁县营盘墓地15号墓中,墓主人穿着紫色衣服,也体现了尊者着紫。而且,紫色几乎都用在了衣服比较醒目的地方。[72]此外,徐州北洞山西汉楚王墓、烧沟61号西汉墓、河南济源市桐花沟10号汉墓中的中下层贵族服饰中也开始使用紫色。但相对而言,中上层贵族阶级更爱穿紫色衣服。[73]

道教尚紫,将紫色视为祥瑞、尊贵的象征,用“紫”字来表示尊贵、神异。[74]在道教那里,紫,黑赤交合,象征心肾二气交合。心肾交合,“紫气氤氲”一片生机。《大丹篇》说:“汞从南方来,至北方紫色。西方水银修炼运火,却归西方本位。经紫色谓之还丹,服之冲天,故云人出世也。”[75]在道教文化中,紫色成为道教的代表性颜色,极具仙道意味。[76]神仙的居所多以紫冠名,如紫宫、紫台。晋宋之际的上清经、灵宝经,均多尚紫,很多经典名字中就有“紫”字,如《龟山丹皇飞玄紫文》《太微灵书紫文仙忌真记上经》《灵书紫文》《紫阳真人内传》《洞真太极北帝紫微神咒妙经》[77]等。道教学派推崇的创始人老子,自然也被渲染上了神圣的紫色光环。据传,老子在过函谷关之前,把守的关令尹喜看见一团紫气从东方飘来。尹喜认为紫气飘来,必有圣人经过,连忙迎接。只见一位老人骑着青牛徐徐走来,这就是老子。成语“紫气东来”就是出自这个故事。

到了魏晋南北朝,道教获得了很大发展,紫色被赋予的尊贵内涵被广泛应用于志怪小说中。在志怪小说中,紫色是“唯一一种在五色体系之外的重要间色”,在志怪小说中的地位相当突出。[78]或许正因为如此,刘敬叔的《异苑》才将“子姑”改写成了“紫姑”也说不定。不过,直到宋代苏轼,在他的作品中还“子”“紫”互用呢!魏晋以后,尤其在唐宋,紫姑还因道教的推崇而仙化,身份得到了提升。

由此可知,“紫姑”最初应为“子姑”,源自远古生殖女神崇拜和地母崇拜,在殷商之际变成始祖母简狄(三姊妹),再后来分化出紫姑和三霄。由“子”发展为“紫”,一方面是因为二字字音相同,另一方面(很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秦汉以来的道教尚紫观念,经由南北朝时期文人改写为“紫”而延续至今;由“子姑”到“三霄”,文献记载可溯至明代的《封神演义》。尽管神灵身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是其生育神兼厕神的神格却还有所保留,其中还融入了大概从宋代开始的净桶(马桶)信仰。

另外,厕姑、厮姑、紫姑(子姑)之间都有音转的关系,这点早为学者所指出。田祖海认为:“紫姑实际上是对‘厕姑’的一种驯雅的称呼和写法,上古音紫、厕双声,可以通假。”[79]黄石说:“厕与紫音相近,紫转为厕,是很容易的。”[80]不过甲骨文中无“厕”字,《古今事物考》认为该字的出现最早是在周代,自然是晚于源于大母神崇拜的“子姑”信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