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之空间的多重功能

1. 厕之空间的多重功能

① 豢豕与积粪之所:从“逐”到“豢”

人与野猪之间的斗争肯定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野猪被驯化。

《山海经·西山经》记载竹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62]。它能以脊背上的硬毫射物。《说文解字》释“豦”为“斗相丮不解也,从豕虍,豕虎之斗不相舍……(司马相如说)豦,封豕之属”[63]。封豕,大野猪。“豦”实为古“剧”字。上虎下豕而“剧”,表示豕虎斗争的激烈。野猪的凶猛性显露无遗。

后世民间还广泛流传着野猪要吃人的神话传说,如布农族的神话说,家猪请野猪吃地瓜,但野猪拒绝了,它只想吃人的大腿肉。[64]这里将野猪和家猪分而论之,实际上,家猪正是野猪的后代,是驯化的产物。驯化前的野猪要吃人,驯化后的家猪吃地瓜。又如邹族神话说,从前野猪像牛一样巨大无比,非常凶悍。有两兄弟带着猎狗去山上打猎,遭遇了野猪。野猪先吃了猎狗,后又吃了弟弟。后来,哥哥带领大伙儿放火烧死了野猪。[65]图3-8正是史前人群围攻大野猪的场景。野猪被刻画得极其夸张,雄壮、强悍、凶猛,人和其他动物相对而言十分渺小,凸显了野猪的神性,也反映了远古人群狩猎的艰辛。

《吴越春秋》记载范蠡推荐善射者陈音,越王向陈音询问善射之道,陈音说:“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古之孝子。”又说:“古者人民朴质,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故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害(肉)[66]’之谓也。”[67]野兽食人,人逐肉而食。毫无疑问,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人类曾与野生动物展开过残酷的生存竞争。

后来,由“逐”而“豢”。甲骨文中的“逐”字,从趾于兽后以会追逐之意,所从之兽,正为“豕”[68]。故《说文》云:“逐,追也,从辵从豚省。”[69]“豢”,甲骨文从豕从两手0,象抱持以见豢养之义。《说文》释“豢”为:“以谷圈养豕也,从豕,0声。”[70]“圈”字,《说文解字注》云:“(圈)养畜之闲也。畜当作兽,转写改之耳。闲,阑也。牛部曰,牢,闲,养牛马圈也。是牢与圈得通称也。……圈,0……养畜闲也。……疑《说文》本作0,后人改之耳。”[71]颜师古注《汉书·张释之传》云:“圈,养兽之所在。”[72]由“逐”到“豢”(圂、圈、闲、阑、栏、栅、牢等),表明动物驯化的成功。到了新石器时代,家猪已经被广泛地养殖[73],并常作为祭祀牺牲和财富象征[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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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8 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史前崖壁画中的大野猪

陈兆复、邢琏:《外国岩画发现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4页

“圂”字最早出现于商周甲骨文,从甲骨文和金文中“圂”的象形来看,自然就是“豕牢”,“从豕在囗中,象豢豕之所。豕或作彘;囗象圈形,或又作0,象圈上有庇覆形;或又作0,象仅围以短垣形”[75]。《说文》:“圂,厕也,从囗,象豕在囗中也。”[76]与“圈”(闲、阑、栏、栅、牢等)可以蓄养别的牲畜(如牛、羊、马、驴、骡、虎等)不同,“圂”是专门的“豢豕之所”。颜师古注《汉书·五行志》“燕王宫永巷中豕出圂,坏都灶”云:“圂者,养豕之牢也。”[77]南朝梁顾野王《玉篇·口部》也说:“圂,豕所居也。”[78]这不仅表明随着农业和畜牧业的发展,豢养牲畜种类增多,也表明猪在众多牲畜中逐渐被区分对待,有着一定的特殊地位。

《礼记·少仪》郑注云:“《周礼》圂作豢,谓犬豕之属食米谷者也。腴,有似于人秽。”[79]孔氏曰:“腴,猪犬肠也。言猪犬亦食谷米,其腹与人相似,故君子但食他处,避其腴,谓肠胃也。”君子不食“圂腴”,就是君子不吃猪狗大肠之意。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猪狗与人都是食米谷者,君子不忍同类相残;二是因为大肠是盛装秽物处,君子因肮脏不食。虽然《周礼》将圂作豢,但据《说文》,二字不同,“豢以人之萎养而言,圂以牢中溷浊而言”[80]。正因为“圂以牢中溷浊而言”[81],所以“圂”逐渐发展为“溷”。甲骨文和铭文中均无“溷”字,“溷”是从“圂”演变而来的;“圂”亦由豕厕而引申为人厕。故《释名》说“圂”俗作溷、清、圊、轩等。[82]

豢豕之所,同样又是积粪之所、便溺之处、至秽之处。所以“溷”的本意是猪厕、厕所、粪便,引申为混浊、混乱、肮脏之意。《急就篇》颜师古注云:“溷者,目其秽浊也。”[83]《释名·释宫室》云:“……溷,言溷浊也。”[84]《广雅·释诂》亦云:“溷,浊也。”[85]“溷”字的出现,也暗示积累粪肥的自觉,暗示农业生产的进步。

② 祭祀之地:从“豕居”到“人居”

《说文解字》释“家”:“家,居也。从宀,豭省声。”[86]许慎认为“家”的本义是表示人所居之地。然段玉裁发表异议说:“按此字为一大疑案。豭省声读家,学者但见从豕而已。从豕之字多矣,安见其为豭省耶?何不云叚声而纡回至此耶?窃谓此篆本义乃豕之凥也,引申叚借以为人之凥,字义之转移多如此。牢,牛之凥,引伸为所以拘罪之0牢。庸有异乎?豢豕之生子冣多,故人凥聚处借用其字,久而忘其字之本义,使引伸之义得冒据之,盖自古而然。许书之作也,尽正其失,而犹未免此。且曲为之说,是千虑之一失也。‘家’篆当入豕部。”[87]也就是说,段玉裁认为“家”字本义为“豕所居”,后来才变成“人所居”,并认为这种转化的原因是“豢豕之生子最多,故人居聚处借用其字”,即人们借“豕所居”来表示“人所居”,想像家猪一样多生子。猪的驯化史表明,中国的家猪驯化不仅历史悠久,而且驯化豢养后的家猪繁殖能力很强。这又反映出“豢豕之所”“积粪之所”背后的宗教信仰仍然保留着浓厚的生殖崇拜色彩。

陈梦家认为“家”指大门之内的居室,而卜辞中的“家”指“先王庙中正室以内”[88];王明阁认为卜辞中的“家”是祭祀祖先的宗庙;郑慧生也认为“家”字本义即宗庙[89];徐中舒认为“家”字“与宗通,先王之宗庙”[90]。的确,商代甲骨文中有不少“家”字,均涉及祭祀祖先。诸如“王为我家祖辛弗又王”“其□报于上甲家”[91]等。那“家”中之“豕”,便是祭祀所用之牺牲。唐兰据考古陶文提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有此字[92]。这正与中国的家猪豢养史吻合。如此,“家”既是豢养家猪处、积累粪肥处,又是人居之所、祭祀祖先之地。联系前面所说的南方干栏式建筑人在楼上猪在楼下,以及北方穴居式建筑人猪同室共居的情况,当是历史事实。

如前所说,厕神源于以生殖女神为核心的大母神崇拜。她既是生殖女神,又是地母神;她既职司人自身的生产,又职司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生产。而祖先崇拜,是生殖崇拜的延展。祖先最初都具有图腾性质。黎族人认为“祖先鬼”可以化身为猪、牛、羊、狗等。徐显之在《山海经探源》中专门讨论了《山海经》中的猪图腾崇拜,认为《中山经》中的伏牛山、桐柏山,《北次山经》的一些地方,都是以猪为图腾。[93]马昌仪认为中国的傈僳族、哈尼族、珞巴族、彝族、白族等曾以猪为图腾,并产生了一系列禁忌,如将猪槽视为圣物,严禁跨、坐和触等。[94]美国学者W·爱伯哈德在《中国文化象征词典》中指出契丹也是以猪为图腾:“(契丹)的祖先据说长着个猪头。由于这个原因,契丹人似乎不吃猪肉。”[95]

“家”最初是养猪的地方,起初是类似栅、囗垣那样的简单设置,后来随着养殖规模的扩大、农业积粪需求的增强,以及建筑技术的提高,逐渐改善。房屋附属功能的增强,使得人豕共居成为可能。再后来,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家”的动物性、宗教性减弱,人文性、政治性增强。“家”成为“打破氏族公有制而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机体”[96]。于是“家”用于表示“士大夫之采邑”,如《礼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97]。与此同时,信仰也会发生变化。在原始农业中,猪神、粪神、生殖女神三合一的情况,到公有制解体时逐渐发生变化。随着神话时代的逝去,“家”原本的宗教色彩逐渐褪色。人的地位最后高高凌驾于动物,“家”终于由“豢豕之所”变成了“人居之所”。原本家猪既是猪神的神体,又是献祭的牺牲。而到“人居”时代,家猪主要是献祭的牺牲,所祭祀的神灵已经演变为脱胎于自然神、生殖神、图腾神的祖先神,进入生殖崇拜的后期(见表3-9)。所以,原来“豢豕之所”是“家”,后来指所养用于祭祀牺牲之猪。同理,“牢”,最初是养牛的地方,后来指所养用于祭祀牺牲之牛;“0”,最初是养羊的地方,后来指所养用于祭祀牺牲之羊。故《大戴礼记·曾子天圆》说:“牲牛曰太牢……牲羊曰少牢。”[98]董作宾补充说,“0”为少牢、小牢。[99]当然,不管是哪种规格的祭祀,猪(“家”)作为牺牲都是必不可少的。

表3-9 家:由“豕居”到“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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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猪的豢养,不仅促进了血族团体的形成,而且促进了财富的积聚。在新石器时期,猪已经成为一个家庭肉食、经济的主要来源,是私有财产的重要标志。罗琨、张永山在《家字溯源》中说:“在农村部落中,唯有家猪才能象征财富……家的含义是指居住在公共房屋里,有共同财产的一个血族团体,这就是家族……打破氏族公有制而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机体。”[100]可见,“家”字所凝聚的不仅仅是原始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组织形式,也反映了原始思维、宗教文化。

③ 便溺之处:从“圂”到“厕”

最初,没有固定的如厕空间时,大地就是人们屙屎屙尿的地方。后来有了牲畜圈,有遮拦的人厕空间才应运而生。上面已说,牲畜圈(栅、囗、圈、牢、家、圂等)早于人厕,人厕最初是附属于牲畜圈而产生的。在大概距今6000多年的仰韶文化遗址中,发现了人厕与猪圈(猪厕)合一制。甲骨文中已出现“圂”字,且有在“圂”边占卜的记载;还出现了关于“粪田”的记载,反映了积累粪肥的需求。

人厕的独立始于何时,不可考,但不会晚于周。《古今事物考》记载“礼仪曰:‘隶人温厕。’则厕名于周初也”[101]。《墨子·备城门》云:“五十步一厕,与下同圂。”孙诒让《间诂》云:“上厕为城上之厕,圂则城下积不洁之处。”[102]

《周礼·天官·宫人》记载:“(宫人)掌王之六寝之修,为其井匽,除其不蠲,去其恶臭。”郑玄注云:“井,漏井,所以受水潦。”并引东汉郑司农的说法:“匽,路厕也。”[103]《战国策·燕策二》亦有记载:“今宋王射天笞地,铸诸侯之象,使侍屏匽,展其臂,弹其鼻,此天下之无道不义,而王不伐,王名终不成。”[104]屏,即厕。匽,即井匽,路厕。

睡虎秦简《日书》的相宅术将“圂”“圈”“屏”相区分,已可见独立的人厕“屏”,在方位讲究上与“圈”有所不同。《说文解字》云:“屏,蔽也。从尸,并声。”段玉裁注云,屏与庰通,“谓屋之隐蔽者也”[105]。三国魏《广雅》和西汉《急就篇》均谓庰即厕义。《文选·张衡〈思玄赋〉》云:“坐太阴之庰室兮,慨含唏而增愁。”李善注云:“屏与庰古字通。”[106]“屏”字,段玉裁说是古文“屋”字,而《说文》:“室屋皆从至,所止也。”徐中舒说:“大室、中室、血室等,皆宗庙中房舍之名。”[107]再次证明了豕圂(家)、厕所与宗庙的关系,以及祖先神是由生殖神脱胎而来的事实。

《释名》云:“厕,言人杂,在上非一也。……或曰轩,前有伏似殿轩也。”[108]伏,垘,本义为填塞。吕微认为其实就是“厕轩门前用以遮挡视线的土墙影壁”[109]。《说文解字》说:“轩,曲辀藩车也。”段注云:“谓曲辀而有藩蔽之车也。”[110]藩,篱笆、屏障,遮蔽意。因轩、藩有遮蔽、隐蔽的特点,故作为厕所之称。可见,屏、轩都突出了人厕遮蔽的特征,表示人们羞耻观念的增强。当然,最初,人厕设置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遮羞和卫生,而是为了积累粪肥。汉代以后,人厕和猪圈(厕)合一形制得到推广,并呈现出多样化色彩。先秦时期厕所已经讲究封闭,出现了“屏”“轩”,汉代以来又出现了男女分厕。

当然,比起人厕的独立,人厕与豕圂不分的情况更多,且持续到很晚。如《汉书·燕刺王刘旦传》记载:“厕中豕群出。”唐代颜师古注云:“厕,养豕圂也。”[111]《论衡·吉验》记载:“后产子,捐于猪溷中。”[112]可知当时厕与圂也在一处。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文苑·左思传》记载:“门庭藩溷,皆着笔纸。”[113]唐李延寿《南史·范缜传》记载:“(花)落于粪溷之中。”[114]明张溥《五人墓碑记》记载:“中丞匿于溷藩。”[115]藩溷、粪溷、溷藩均指厕所。这些都说明古人的确长期将“圂”(豕牢)、“溷”(积粪处)和“厕”(人厕)三者统观等视。

值得注意的是,“圂”(豕牢)、“溷”(积粪处)和“厕”(人厕)并非是单线发展模式,而是具有共存关系。直至近世,一些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仍然没有专门的人厕,常常到外面的田地或者自家的圈里解决。

蒙古语中,“粪便”叫“毛利”,“解大便”叫“毛利哈里”,其实这里的“毛利”就是“马”。韩国《译语类解》中,“血便”叫“巴尔根马”,“大便”叫“大马”,“小便”叫“小马”,“解便”叫“看马”,总之,人的粪便被叫作“马”。[116]从这些词也可以窥见草原民族以圈为厕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