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尿作用的魔化：污秽压胜与治愈之药
粪尿具有压胜作用，突出的是粪尿的负面污秽魔力。韩国学者金光彦在《东亚的厕所》中说：“粪被叫作‘枯梢’，是从‘奇异’和‘腐烂’的意思中引申出来的。这就像‘枯司（楠）’或‘枯司（樟）’一样，带有‘奇异力量的存在’和‘散发臭味’的意思。粪这个词隐含着魔力。”[121]
《韩非子·内储说下》曾记载了“燕人惑易，故浴狗矢”的故事。燕人的妻子与人私通，恰好遇到丈夫回来，就让情夫“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丈夫问左右这是谁，大家众口一词说没看见有人，丈夫以为自己遇见了鬼，问妻子怎么办。妻子建议“取五牲（牛羊猪狗鸡）之矢（屎）浴之”，于是丈夫“乃浴以矢。一曰浴以兰汤”。[122]这一故事在日本也有流传，并被后藤基巳记录下来。袁枚《子不语》也记载一个女子“为狐所染，气奄奄矣”的时候，“女家父母大惊，以为获怪，先喷狗血，继沃屎溺”。[123]这些做法就叫作“以毒攻毒”的污秽压胜。
又，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六“雷公”条记载：
亳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大骇，急以器中便溺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颠倒庭际，嗥声如牛。天上云渐低，渐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少时，雨暴澍，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雳而去。[124]
王从简的母亲用自己的便溺退却了凶神恶煞的雷公，而沾上秽物的雷公法力尽失，无可奈何。只有等到身上的粪尿洗净之后，才得以离去。这个故事生动地诠释了粪尿的污秽压胜功能。此外，民间普遍存在的遭遇鬼怪时投之以女人内衣裤的做法，亦属此类，因为女人内衣裤是污秽的，如《彰化县志稿》记载：“从女人褥下或裙下走过，小孩不易长大，大人会倒霉，尤以男人为然。”[125]
日本民俗学家介绍日本的情况说，若有人生了大病，可悄悄把马粪放在他的褥子下，不要让他知晓，这样便能起到非常好的祛病效果；若小儿夜哭，在小儿的褥子下放置牛粪，便可驱赶惊扰他的鬼神；若有人得病、狂躁，将沾有粪水的厕筹烧掉，便可赶走病魔和妖怪；要想长寿，可以喝马粪汤；若想驱除恶鬼，就在名字后加上“粪”“尿”类脏字；若被鬼神或妖怪迷惑，撒尿或喝尿就能清醒；若发生闪电，将尿液泼洒屋顶，或是将尿桶放置于院中，就可避免雷击；若雷击着火，泼尿、撒尿即可灭火；若想盗窃成功，小偷就要在偷窃前先大便。[126]粪尿似乎成了对抗“敌人”的最佳武器。
中医也常用人和动物的粪尿入药治病。除去其科学层面，所利用的正是粪尿的污秽压胜心理。既然粪尿具有魔力，是极阴之物，那么便可以用“以毒攻毒”的办法驱除同样是阴性的鬼神之物，从而达到治愈疾病的效果。当然，粪尿的这一效用也会“传感”给厕之空间、厕筹、厕土、厕壤、厕板、厕桶、厕帘等厕中之物，使其具有同样的巫术魔力。《本草纲目》等中医典籍记录粪尿入药治病之例甚多，下面撮要列举一些。
① 关于产育与生长
（1）鹿粪，经日不产，干湿各三钱为末，姜汤下（卷四下）；
（2）鸡屎白，（治疗）产后遗尿，烧灰酒服（卷三下）；
（3）人尿，（治疗）痉风及产后风痉，入酒饮（卷三上）；
（4）柳蠹粪、桑蠹粪，并主产后痢（卷三上）；
（5）厕筹，烧烟，催生（卷四下）；
（6）厕筹，主难产，及霍乱身冷转筋，中恶鬼气，并于床下烧取，热气彻上（卷三十七）；
（7）（治）产后阴脱（卷五十二）；
（8）子死腹中，以夫尿二升，煮沸饮之（卷五十二）；
（9）猪屎，灰，涂发落（卷四上）；
（10）羊屎灰，淋汁沐头，生发（卷四上）；[127]
……
② 关于小儿病
（1）牛屎，烧，傅小儿烂疮（卷四中）；牛屎烧灰封之，灭瘢痕（卷五十）；
（2）鸡屎白……小儿脐风，口噤反张，强直瘈疭，以黑豆同炒黄（卷三上）；
（3）人尿（屎），小儿霍乱，抹乳上乳之（卷三中）；
（4）厕筹，烧贴囟，治惊窜（卷四下）；
（5）厕户帘，烧灰酒服，主小儿霍乱（卷三上）；
（6）厕屋户帘，主治小儿霍乱，烧灰，饮服一钱（卷三十八）；
（7）小儿惊窜，两眼看地不上者，皂角烧灰，以童尿浸刮屎柴竹，用火烘干为末，贴其囟门，即苏（《王氏小儿方》）；小儿齿迟，正旦，取尿坑中竹木刮涂之，即生（《圣惠方》）（卷三十八）；
（8）小儿胎屎，主治恶疮，食息肉，除面印字，一月即瘥（《藏器》）；治小儿鬼舐头，烧灰和腊猪脂涂之（时珍）（卷五十二）；[128]
（9）小儿卒（猝）死，不解何病，急以狗粪丸，绞汁灌之即活（《医钞类编》）；[129]
……
③ 狂躁、头痛、心痛、胀闷等
（1）蚯蚓粪，谵语狂乱，凉水服（卷三上）；
（2）人屎，大热狂走，水渍服（卷三上）；
（3）羊屎，雷头风病，研酒服（卷四上）；雷头风病，羊屎焙研，酒服二钱（卷五十上）；
（4）狐屎，肝气心痛，苍苍如死灰，喘息，烧和姜黄服（卷三上）；
（5）山羊屎，心痛，同油发烧灰，酒服，断根（卷三上）；
（6）狗屎，心痛欲死，研末酒服（卷三上）；[130]
……
④ 热病、霍乱、痢疾、疫病、肠胃病、风症等
（1）人尿，滋阴降火，男女劳症……骨蒸发热（卷三中）；去咳嗽肺痿，鬼气疰病（又说痓病）（卷四中、卷五十二）；人屎，大热狂走，水渍服（卷三上）；去恶气，人屎浸水，早服之，晚服童尿（卷三中）；[131]
（2）豪猪肚及屎，主热风鼓胀，烧研酒服（卷三中）；
（3）马屎、羊屎、羊尿，伤寒手足疼欲脱，并洗之（卷三上）；
（4）雄雀粪，干霍乱（即绞肠痧）胀闷欲死，取三七枚研，酒服（卷三上）；[132]
（5）野鸽屎，破伤风病传入里（卷三上）；[133]
（6）鸡屎白……治心腹鼓胀消积。鸡屎醴，治鼓胀，旦食不能暮食（卷三中）；破伤中风，产后中风（卷三上）；治中风失音痰迷，水煮服（卷四上、卷四十八）；鸡屎白，炒研豆淋酒服，主风寒湿痹口噤，不省人事（卷三上）；[134]
（7）狸屎灰，鬼疟，发无期度（卷三中）；
（8）厕筹，中恶霍乱转筋，烧烟床下熏之（卷三上）；[135]
（9）尿桶板，煎服（治热病）（卷三上）；尿桶，旧板，主治霍乱吐利，煎水服。山村宜之（卷三十八）；[136]
（10）油鞋、鞋底灰，多年茅厕中土（同轻粉，傅年久者）（卷四上）；[137]
……
⑤ 关于除疫、邪祟
（1）古厕木，并烧之辟疫气（卷三上）；
（2）古厕木，鬼魅传尸，魍魉神祟，烧之（卷三上）；
（3）厕筹，主治鬼魅传尸温疫、魍魉神祟，以太岁所在日时，当户烧熏。又熏杖疮，令冷风不入（卷三十七）；[138]
……
此外，还可以治疗私处病、溺水、创伤、疼痛、痈肿、出血、眼病、食哽、皮肤病、杀虫等等，此不赘举。总之，粪尿及与之相关之物，对各种疑难杂症均有疗效。
粪尿本身的药用价值显然在其次，如上这些效用，多是建立在粪尿巫术心理基础上的。如认为粪尿、厕筹、厕木等具有催生和治疗难产、小儿疾病等功能，与原始粪尿信仰、生殖女神崇拜一脉相承。人们普遍相信粪尿蕴含着无穷生命力，故能赐给人生命和力量，亦能对抗疾病。而粪尿主治发狂、热病、癫痫、遭邪祟等症，是基于人们认为粪尿是极其阴寒之物，可以“以阴制阴”“以秽制秽”，从而达到治愈疾病的目的。
这些巫术观念，后来被道教所吸收。在早期道教文化中，有大量与岁时节令相对应的疫鬼名号；道经中，常讲到“注鬼”；墓葬解注文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注”。这些“注鬼”“注”与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疾病密切相关[139]，而民间也始终认为，导致人生病的根本原因是鬼神作祟。人们还认为居住的环境直接影响到人的健康、财富、仕途、婚姻、生育、寿命等。而在家居环境中，厕所被认为是最特殊的、最容易出现鬼神的地方（详见下一章）。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是储粪的污秽之所，是极阴的卑下之地，故具有“粪”的正负魔力而成为鬼神出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