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层到深层:形象的对立、同源、易位与改塑

4. 从表层到深层:形象的对立、同源、易位与改塑

如上所述,韩国厕神怒一底大是个双重污秽的全恶形象,而中国厕神紫姑则逐渐超越污秽,最终成为雅洁超拔之形象。

在《门前本解》中,怒一底大是“施暴”的一方,是“恶”的代言人。她的“恶”表现在诸多方面。无论是对丈夫、骊山夫人还是七兄弟,她都充满了残忍、邪恶和欺骗。一开始怒一底大就引诱、欺骗南儒生,后来处心积虑地要谋杀正妻和七兄弟。她这个“后妻(妾)”,完全没有中国紫姑那样的柔顺、卑微、可怜和令人同情,而是嚣张跋扈,令人生厌和痛恨。在《门前本解》中,人们同情的反而是正妻骊山夫人,尽管怒一底大生活贫困交加,被南儒生在感情上遗弃,最后自杀于厕,并被七兄弟将身体撕碎,也并不可怜,而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人们在其身上投射的感情是厌恶、惧怕和痛恨。

而中国人对紫姑却主要是施以同情、爱怜和赞美。与紫姑类似的厕神,还有如愿、戚夫人、三姑等。她们都是卑微凄惨的女儿神:具有“妾”的身份、地位卑下、命运悲惨、令人同情。她们的故事尽管各地版本不同,但是神话的重心无非都是在讲述这些女子的悲惨命运,表达人们的同情,体现了民俗事项中惯常的将弱者超度为神灵的走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卑微”“可怜”的倾向在发展中相当稳定。[72]民间底层妇女,常将紫姑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唐宋之后的文人士大夫,也常将紫姑视为自己的“红颜知己”“言志工具”。在道教的影响下,紫姑又被发展成为女仙、帝女、成道女师。这些显然都是同情、爱怜的同向发展。

另外,正因为韩国人认为厕神是“全恶”的,所以绝不会主动招惹她,并由此形成了一系列语言行为禁忌。韩国人也普遍认为,别的家神都是避祸赐福,唯有厕神相反,她是造祸作祟的。所以人们并不把她作为崇奉的对象,只是因为畏惧才姑且提及,且并没有祭祀仪轨。别的家神都有神体,唯独厕神没有。[73]逢年过节,别的家神神案前总是摆满了祭品,但是厕神那里,却什么也没有,有的地方最多点一盏油灯或是摆一碗茶而已。

但中国古代民间却盛行着“迎紫姑”的习俗,今天有些民族和地区还有类似的习俗遗存。迎祀的仪式过程,有的简单,有的复杂,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简单的没有“游神”过程,直接由迎神者(包括参与者)扶着人偶进行占卜问事。较为复杂的基本都有“游神”过程。其基本结构都是由一个空间(厕、井堰粪际、厩、圈、茅厮、粪窖、废址、堂檐)或一个时间(元日、小除日、岁前、人日)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室内、炕桌、月下、小室)或另一个时间(十六日、元宵)。甚至有的地方迎祀时,还会辗转多个地方,并有送神环节。有的在迎祀过程中还有念诵祝咒、装扮人偶、敬贡祭品等环节。于此笔者在第六章第一节已经论述,此不赘举。至于祭品,随着社会的发展,也会与时俱进,如马粪、酒果、酒食、香烛、果饼、茶酒等,不一而足。在习俗惯性之外,人们常根据自身所需,去安排祭品。在整个仪式中,人们对紫姑神充满了“功能性”期待。这与韩国人对怒一底大的一味“避祸”大相径庭。关于二者形象的对立,详见表7-12。

表7-12 怒一底大和紫姑形象之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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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怒一底大与紫姑是对立的形象,二者也有很多相同、相通之处。就显而易见的层面来看:都是厕神、女性、身份卑微、死后成神、与灶神关系对立等。就隐性的层面来看:二者在神格深层都继承了原始女性生殖崇拜,是“大母神”混沌神格之一分为二。怒一底大死后“化生”,正是生殖神格之体现,只是存在于隐性层面,且倾向于负面(恶)。文本所突出和宣扬的,是她对生殖和丰产的破坏。至于紫姑,如前所述,实则由“子姑”而来,脱胎于先妣神。后来虽“人自身的生产”已隐而不显,但“生活资料的生产”还比较明显。文本所突出和宣言的,倾向于正面(善)。

紫姑也有负面形象,但在发展过程中并不是主要的。汉代以来对恐怖厕神的记载并不少见,如东汉桓谭《新论》、《太平御览》引《白泽图》、晋干宝《搜神记》、晋戴祚《甄异记》、南朝宋刘义庆《幽冥录》、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唐李复言《续玄怪录》、《太平广记》引唐牛肃《纪闻》等,都说到厕神具有相貌丑陋、神格恐怖的特点。唐以后,随着道教和传奇小说的发展,进一步将厕神发展为魅惑男子的女性鬼妖。如唐柳宗元《李赤传》、《太平广记》引唐李冗《独异志》等记载妖娆女鬼能迷人心性,让人产生恍入仙境的美妙幻觉,实则是丑陋瘆人的厕鬼在用巾带缢人或用粪坑污淹人。洪迈《夷坚乙志》“女鬼惑仇铎”条与上述故事相类。一个死了53年的女鬼张氏三六娘乘着“紫姑”的名号被“请”来,迷惑仇铎长达一个月。她诈称为蓬莱仙,对仇铎威逼加利诱,扮演多人角色,狡狯之至,致使仇铎发狂自残寻死。《梦溪笔谈》“异事异疾附”条也载,迎紫姑时,有时会出现送不走而作祟的情况。这里的紫姑也是“恶”的,是“污秽”的。紫姑的这些负面形象切实存在于民间信仰之中。它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源自“大母神”负面特征,源自原始思维,并借由志怪而流通。只是在发展过程中,被正面形象所掩盖,而显得次要罢了。

如此看来,怒一底大与紫姑也不是全然对立的形象,而是有很多相通之处。极有可能,最初她们的形象是比较接近的,都有正负面,只是后来经由改塑而变成了矛盾对立的关系。那么改塑的标准是什么呢?还有,如果把怒一底大(小妾、厕神)与曹姑(大妇、灶神)的形象进行对比,还会发现她们的形象极其类似,都是负面、施暴、无德、受鞭挞和令人憎恶的对象。而紫姑(小妾、厕神)与骊山夫人(大妇、灶神)的形象也极其类似,都是正面、受害、有德、受褒扬和令人同情的对象。可知,中韩厕神故事在结构上是一样的,很可能是一个故事的变体,欲说明的也是一个道理。小妾、厕神可以是善的,也可以是恶的;正妻、灶神可以是善的,也可以是恶的,其善恶的评价标准,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