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大坑与冥界入口

3. 原始大坑与冥界入口

前面已说,最早的厕所是在西安半坡遗址发现的,距今已经6000多年。其时,厕所就是一处固定的方便大坑,形制简陋,内壁未修整。[144]从西周到春秋,厕所都是如此。《仪礼·既夕礼》记载:“甸人筑坅坎,隶人涅厕。”郑玄注云:“隶人,罪人,今之徒役作者也。”古人不共厕,涅者填之也,是亦厕为土坑之证也。《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侯)将食,张(胀),如厕,陷而卒。”可见当时王公贵族的厕所也是如此简陋危险。而今民间之厕,往往也是挖一深坑即可,正所谓“一个土坑两块砖,三尺土墙围四边”。掉进厕所里的概率很大,所以厕所意味着危险和恐怖。况人在如厕时,最无防备,受攻击的可能性也最大,所以厕所又常成为暗藏杀机、密谋深算或逃之夭夭的最佳场所。如“赵襄子如厕,心动,执豫让。高祖如厕,心动,见柏人。金日磾如厕,心动,擒莽何罗。范睢佯死置厕中……文类甚多”[145]

其他农耕国家的情况也差不多。日本学者金城朝永调查近世日本农村厕所时描述:厕所里摆满了粪桶,厕所“大小为南北两间,宽五间,相当于‘20张榻榻米’,里面就如同黄色的粪海一样。所谓厕所就是在粪堆的上面搭了两块木板而已……如果一下踩空那就完了,这令人十分害怕”。于是,从屋顶垂下一根大绳给人攥着,以便如厕时防止掉入粪海,这绳子被称为“坚持绳”或“用心结”,不过“即使有这条绳子,也时常发生掉进粪里丢了性命的事情”[146]。由此可知,日本的厕所在现代化之前,也是危险恐怖的原始大坑。

传统贮藏式厕所积累粪便务农的目的,规定了它的“容器”是坑、池、穴、井、洞、缸、桶等。无论是利用现成的洞穴,还是在地下挖坑形成贮粪池,或使用缸、桶等容器,都是为了收集粪肥以利于农业生产。腐殖质转化为新的生命,周而复始,这里自然涉及粪肥与丰产崇拜。在地下挖坑贮粪,生命从地下产生,永不枯竭。既然如此,在三分世界观产生后,厕神很自然地便和冥神同位,厕所也就很自然地成了“阴阳道”和“五谷轮回之所”。再与道教、佛教思想相结合,便增加了不少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元素。

宇宙观不同,对异域空间的描述也就不同。常见的有竖型、横型、卵型三种宇宙观。在竖型宇宙观中,世界被分为天上神仙世界、中间人间世界、地下冥鬼世界[147],沟通需要天柱或缺口。人界与仙界的交通依靠天柱,如山、树、飞鸟、风雨等;人界与冥界的交通依靠缺口[148],如冢墓、洞穴、大壑、井、厕、河、海等。尤其是厕,它既是水道,又是洞穴,还是至秽之所,代表“冥鬼”观念最为相宜。

中古以来的观念中,厕神基本为冥鬼。如南朝宋的厕神紫姑、唐后的厕神戚姑,均是“人死为鬼”。有的文献则说厕之鬼神职司死亡。如《太平御览》引《白泽图》说:“厕之精名曰依倚,青衣,持白杖,知其名呼之者除,不知其名则死。”[149]《白泽图》的成书极有可能是在先秦,也可能是在三国前,最迟不会晚于东晋。在传抄过程中,内容有一定增删。[150]也就是说,至迟在东晋人们已普遍认为厕神职司死亡。唐李复言《续玄怪录》亦云,厕神(即郭登)蓬头青衣,长数尺,每月六日出巡,此日必致灾难,人见即死,见人即病。[151]又《续玄怪录》卷三钱方义的故事中,厕神郭登也是阴气逼人,致人非病即死,自言为幽冥吏人。[152]

宋李昉《太平广记》记载了一则“冤鬼告状”的故事。荥阳氏的一对儿女被继母用野葛花汤毒死,仆人张奶要哭,亦被捶杀。继母将三人尸体埋葬于寺院北墙外的树林里。后来僧人在上面修筑厕所,导致为鬼的三人成为厕神郭登的姬仆。荥阳氏子遂来恳求即将赴任的盈州县令帮忙将三人尸骨移至别处:

(荥阳氏子)曰:“……所苦者,被僧徒筑溷于骸骨之上,粪秽之弊所不堪忍,况妹为厕神姬仆,身为厕神役夫,积世簪缨,一日陵坠,天门阻越,上诉无阶,藉公仁德,故来奉告。”令曰:“吾将奈何?”答曰:“公能发某朽骨,沐以兰汤,覆以衣衾,迁于高原之上。脱能赐木皮之棺,苹藻之奠,亦望外也。”令曰:“诺,乃吾反掌之易尔。”鬼呜咽再拜,令张奶密召鸾娘子同谢明公,张奶遽至,疾呼曰:“郭君怒晚来,轩屏狼藉,已三召矣!”于是缞裳者仓皇而去,明旦,令召僧徒具以所告,遂命土工发溷以求之三四尺,乃得骸骨,与改瘗焉。[153]

荥阳氏子求盈州令帮忙发朽骨、沐兰汤、覆衣衾、迁高原,因为被“僧徒筑溷于骸骨之上”后,不仅粪秽臭浊不堪忍受,而且家妹由此成为厕神姬仆,自己也成为厕神役夫,累世荣耀,一日陵坠,永世不得翻身。在这里,厕神郭登明显为冥神,且役使他人是通过对厕之空间的把控而实现的。故事中,厕所的位置在寺院北边低下之处。

厕所因其独特的空间特征,往往成为鬼神聚居之地。而厕坑、厕洞、厕池,也往往被视为人界和冥界相通的缺口,即“阴阳道”。《搜神记》卷四“胡母班”条说胡母班行至泰山之侧,被泰山府君召去帮忙送信。后来他从长安回来,再次经过泰山之侧,进入泰山府君的宫殿。如厕之时,他看见自己死去的父亲“著(着)械徒作,此辈数百人”[154]。胡母班的父亲戴着刑具服苦役这一冥界景象,是他在厕中窥见,正说明厕所是通往冥界的入口,是冥界景象的缩影。唐代戴孚《广异记·裴徽》还讲述了一个故事,说天宝年间的河东士人裴徽,路遇容色殊丽之美妇人邀其入室,室中富丽堂皇,绮帐锦茵,喜庆非凡,不可名状。裴徽正要与其婚合,突然腹胀起如厕。“所持古剑,可以辟恶。厕毕,取裹剑纸,忽见剑光粲然。执之欲回,不复见室宇人物,顾视在孤墓上丛棘中,因大号叫。”[155]这里,厕所空间与坟墓空间是相通的。唐传奇《郭元振》中“能祸福人”的男猪精“乌将军”,常常藏于大冢之中,亦具有冥神特征无疑。[156]英国民俗故事说,曼岛上有一头极其危险的公猪,常常掳走无辜的人们,穿过一个洞穴,进入阴间。[157]

《说文解字》云:“冢,高坟也,从勹,豖声。”段注云:“土部曰‘坟者,墓也’。墓之高者曰冢。”[158]又,“豖,豕绊足行豖豖也。从豕,系二足”。段注云:“豖豖,艰行之貌。”[159]可见,“冢”字造字本身就与“豕”有关。这或许正是猪出入冢(阴间)的神话故事来源。

宋李昉《太平广记》中“秄儿”条还记载,彭城刘剌夫的妻子在后院,于“咸通丁亥岁,夜聚诸子侄藏钩,食煎饼。厨在西厢。小童秄儿,持器下食。时月晦云惨,指掌莫分。秄儿者,忽失声仆地而绝。秉炬视之,则体冷面黑,口鼻流血矣。擢发炙指,少顷而苏。复令数夫束缊火循廊之北。于仓后得所持器。仓西则大厕。厕上得一煎饼,溷中复有一饼焉(出《三水小牍》)”[160]。鬼神出没、遁逃的地方正是圂厕,与如愿无异。第二章已说到,“投煎饼”是“请如愿”“送穷鬼”的惯用仪式,两相暗合。

《聊斋志异》卷十一还记载:

高苑民王十,负盐于博兴。夜为二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缚。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惧,乞一至家,别妻子。不许,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十问:“何事?”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种人淘河:小偷、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至奈河边……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161]

这个故事显然已有佛教因果惩戒观念。粪坑连接奈河、十八狱,既是通往冥界的入口,又是冥间恐怖世界的组成部分,是地下之鬼的居所,是个死亡空间,“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朽骨腐尸”盈筐而出。待王十劳役完工,二鬼送其回家时,已是半死。

此外,明代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五“事部三”记载,扶乩占卜(紫姑卜)时,却招来为城隍送书的冥鬼,“问休咎毕,而不得发遣之符,鬼不肯去。问之,曰:‘我游鬼也,为某处城隍送书,适君中途见召,今不得符验,何以得归?’诸生无如之何,鬼日夜哀啸溷嬲,同学者皆惊散,逾月余,一道人善符录,为书一道焚之始去”。[162]韩国济州岛也有同类故事,说厕神是冥界城主神的司令,听从城主神的号令。[163]

在日本民间故事中,厕所也常是人界进入异界之入口,是变身场所或不同世界交换之境界。[164]饭岛吉晴认为这是因为厕字和厕之空间本身就意味着“交”(杂、混、转换、变化)、水边(岸),是不同东西遇合、交换的场所。比如厕所是河童出现的地方,是人世和异界沟通的境界性领域。为了驱鬼,人们经常会在厕所附近种南天竹。因为南天和“难转”谐音。正因为厕所被视为事物转换的特别空间,所以在“通过”仪式中,特别是在产育仪式中,常常出现厕神,比如之前提到的初生儿“参拜雪隐”仪式。在日本,初生儿被视为与污秽、粪便同等之物,通过“参拜雪隐”,便被赋予神圣的、真正的诞生。这又与前面的“血祭沃土”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