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名的命名原则与分类

2. 神名的命名原则与分类

综观厕神神名[78],有的已经完全找不到神名来源,比如厕神旗得、胥、顼天竺、依倚等。此类神名多是沿用古籍旧俗,神名之意已不甚了了。有的虽能找到一些线索,但因其上覆盖的内容太多太杂而无法分辨,比如,厕之空间形成前的原始厕神——带有地母或谷精性质的先妣先祖、粪神、猪神等。这些神名尽管看起来有的是根据空间地点命名(如姜嫄,即姜水平原),有的是根据器物命名(如粪神、弃,均依据“粪”“粪弃之物”而得名;韩流依据“水”“猪”而得名),但其更重要的命名标准却是“生殖”,因为平原、粪、水、猪都具有原始阴性特征,都常常作为“大母神”的象征。此类厕神本来的神格已被历史掩埋,多以“无意识”方式存留于文化之中,而彰显出来的多是原始神格失落之后的“文质彬彬”。这些厕神,在唐宋后很少出现。

结合古籍、方志和田野调查,中古以后民间厕神神名的命名原则主要有以下三种:第一,随地赋名。如厕神、坑三姑、田三姑、壁角姑娘、门臼姑、月姑、灰接姑、门角姑娘等。第二,随物赋名。如簸箕神、箕帚神、饭箩仙、瓜瓢姑娘、筲箕姑娘、箩头姑娘、筷子姑姑、竹姑、箕姑、针姑、扁担神等。第三,随人赋名。如笃太君、东施娘、薛妃、姜太公、马夫人、周公等。此外,也有的是沿用古籍古俗者,如紫姑、子姑、七姑、三霄、如愿等都是古籍记载的厕神;还有的是因谐音或音变而得名者,如坑三姑娘(抗三姑娘)、门脚姑(门臼姑、门舅姑、门角姑等)、紫姑(子姑、厮姑、厕姑)、戚姑(七姑)等。但主要不出以上三种原则。

民间厕神,命名本来就带有随意性,且各俗神之间杂糅、借取也颇多。下面在考虑神名命名原则的基础上,参考传统习惯,又将厕神细分为十类:厕神类、紫姑类、其他姑姑神类、如愿类、戚姑类、三姑类、猪神类、佛教厕神类、道教鬼仙类、职司疾病类。

① 厕神类,主要包括厕神(鬼、精、仙)、厕姑、厕坑姑、厮姑、茅姑(茅厕姑、茅厮姑)等。此类是厕之空间形成后,基于“厕所”场所和相关特征而得名的。“厕精”一词最早出现于中古时期非常流行的《白泽图》中。书中的厕神名曰“依倚”“旗得”“卑”。但是“依倚”“旗得”“卑”这样具体的神名并未在民间得以保存和流传。而基于厕之空间的“厕神(鬼、精、仙)”一词,一直流传至今。尽管厕神的具体神名越来越多,但“厕神”二字,仍是此类神灵的统称。此类神灵都或多或少与“厕”这个场所及相关事项有关,尽管它们中有些厕神最后的神格基点发生了偏移。有时“厕神”这一统称是与厕神的具名并用的,比如“厕神郭登”“厕神紫姑”“厕神戚姑”等,这时“厕神”就不是神名,而是具有神格定位和神格归属的性质。

② 紫姑类,包括紫(子)姑、紫(子)姑神(仙)等。在众多厕神的具体神名中,此类最多。“紫姑”虽源自远古大母神崇拜,与商代始祖母“子姑”简狄一脉相承,但后世民间流传的紫姑故事基本框架直接继承自南朝刘敬叔的《异苑》。“紫姑类”厕神对民间厕神信仰影响极大,并滋生出众多“姑姑神”,同时后者又成为前者继续存在和发展的土壤。

③ 其他姑姑神类,此类极其纷繁复杂,神名来源主要有两种情况。

随地赋名。如田姑、田三姑娘,皆因其所请地点在田间;壁角姑娘、门臼姑娘,皆因其所请地点在壁角、门臼;坑三姑、抗三姑、抗坑三姑皆因其所请地点在厕坑。

随物赋名。此类更多,主要是根据迎祀器具、道具而得名。竹姑、苇姑(又叫芦姑、九节姑、九姑娘等)、箕姑(箕娘、筲箕姑、簸箕神等)、帚姑(扫帚姑、笤帚姑、扫姑、扫娘、帚把姑娘、扫晴娘等)、箕帚姑(箕姑与帚姑的合名)、笊篱姑姑、筷子姑姑、瓢儿姑娘(瓜瓢姑娘)等,均是随物赋名。

这些姑姑神与紫姑的关系时紧时松。有的完全等同于紫姑神,有的则不是;有的虽然不等同于紫姑神,但神格又与紫姑神极其相类;有的则与紫姑神无关,司职完全不同。崇州地区有请“灰堆姑娘”“灰堆婆”“门臼姑”“坑三姑”的习俗。这些活动似乎都是独立的,每项活动都有专属的神。比如崇川地区是赛完紫姑再赛针姑,“紫姑”和“针姑”显然不是一个神。[79]而清代江昱在《松泉诗集》卷四的《紫姑乩》中,就描述当时民间紫姑职司针线女红,这里紫姑显然就是针姑。

④ 如愿类,包括如愿、箕姑(箕娘、筲箕姑、簸箕神等)、帚姑(扫帚姑、笤帚姑、扫姑、扫娘、帚把姑娘、扫晴娘等)、箕帚姑(箕姑与帚姑的合名)、灰七姑(灰接姑娘、灶王第七妹、七姑等)、茅娘(茅人)、穷神(五穷娘、穷妇人、五穷媳妇等)、赵公明、小神子(小家鬼、独脚天子、老爷、灵童等)、石秀才(石头神)等等。关联的民间习俗有捶粪(打如愿)、打灰堆、散花、得宝、送穷(送五穷、破五)等。很明显,这些称谓和习俗非常复杂。总的来说,民间的如愿信仰一般都是围绕如愿与粪扫、如愿与穷富关系展开的。

⑤ 戚姑类,包括戚姑(戚夫人、七姑等)、七姑(七姐、七姊、灰七姑、灶神第七妹、七姑娘、姑娘等)、七星妈(七姐、七星仙女、天女七姐等)、青姑娘、七姑水主等。此类也异常复杂,归类非常困难,大概可分为四类。

源于汉代戚夫人死后为厕神。据北齐魏收《魏书》,徐州彭城有戚夫人庙,但祭祀时间和地点的记录晚见于明代《天中记》和《月令广义》。陈耀文《天中记》云:“世俗元日请戚姑之神,盖汉时戚夫人死于厕,故凡请之者必诣其中召之。”[80]此处并没有说该习俗始于何时。冯应京《月令广义》云:“唐俗元宵请戚姑之神,盖汉之戚夫人死于厕,故凡请者诣厕请之。”这里也没有说该习俗始于何时,但可知在唐代已经成为习俗。戚姑,后来因音同而简化为“七姑”,又滋生出一系列包含“七姑”的厕神神名。

源于七夕乞巧。据《西京杂记》,此节日源于西汉[81]。唐宋诗词屡屡歌咏,到宋元形成了专门的“乞巧市”,更加隆重、热闹。七夕所祀之神,说法众多,大多都带有“七”字,如七姑、七仙姑、七仙女、七姑娘、七姊、七姐,有时也称织女、纺织娘、紫姑。“七”或表时间,如七夕之“七”,或表数量,如七仙女之“七”。还有人认为“七姑”就是“子姑”的误写。同时,戚(七)与紫(子)乃一音之转,在读音上也极容易混淆。所以在不少地方,正月十五请紫姑的习俗和七夕乞巧融为一体。如《阳江县志》记载七夕“女子有罗酒果‘乞巧’及请紫姑者”[82]。《广宁县志》也记载:“七夕,女子有‘乞巧’及请紫姑者。”[83]《赤溪县志》也有:“(七夕)各妇女谓是日有天女七姐降凡,于天未晓时汲河水以罐贮之,经年不腐,谓之圣水,可疗热病,而无‘乞巧’之事。”[84]

源自星神崇拜。日、月、星这类天体崇拜极早。这里的七娘妈、七娘娘、七星娘娘、七娘星、七星妈、七星仙女、靖姑娘妈、婆姐等与上面的“乞巧”事宜虽相关,明显神格又有不同,所以特别为一类。在台湾,七娘妈主要是儿童(尤其女童)的保护神;在湖北,七星仙女就是厕神;在日本,九州岛佐贺县的妇女相信在七夕早上“用七星神的尿洗头会变得漂亮”,所以把田里的泥抹在头上,再用清晨的露水和水渠里的水洗脸和头发。[85]

与灶王有关的厕神。七姑、七妹、灰接姑、灰七姑、灶王姑姑、灶王第七妹,这类厕神与灶神相关,折射出厕神与灶神的复杂关系。在民间,流行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一种说厕神是灶神的亲戚;一种说厕神是灶神的死对头。这些均源于人们对这两个特殊空间不同特点的思考。

⑥ 三姑类,包括简狄三姊妹(民俗中已无)、三霄(三霄娘娘、三霄神等)、三姑、三娘子、坑(抗、抗坑)三姑(娘)、厕坑姑、坑三娘娘、娘娘、姑娘、田三姑娘(田三姑、田姑)、伏三姑、小姑、小姑娘等。

“三”表示数量,指三位女神。如三霄娘娘,就是琼霄、碧霄、灵霄三位女神,后发展为民间的三位送子娘娘。有的地方三位女神分别是注生娘娘、催生娘娘[86]和送子娘娘,其实就是三霄女神。

“三”表示小,指第三、最末。如浙江地区迎祀的厕神是“大姑、二姑、三姑”三姊妹中的“三姑”。民间还常称厕神为小姑、小姑娘等(如台湾的椅子姑)[87]。南朝宋《异苑》中就记载紫姑为“小姑”,与“大妇”相对,又带有“小妾”之意,地位卑微。

⑦ 猪神类,包括猪神、圈神、猪栏神、大兰神、牛栏神、厩神、厕所土地神、黄老相公(牛神)、喜神、乌将军、乌金、乌鬼、黑面神、猪瘟神(鸡瘟神、牛瘟神等)、姜太公、马夫人、朱贞菩萨(猪珍菩萨、猪神菩萨)、小神子等。在厕之空间形成前,就存在着基于生殖崇拜的猪神和粪神的融合;厕之空间形成后,基于人厕和猪圈合一形制二者神格合流。今中国农村,凡养猪之农户,仍广泛存在着猪神信仰。奉祀主题大多是祈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财源广进、健康长寿、远离瘟疫疾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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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4 清代扬州纸马:圈神

选自王树村编著:《中国民间年画史图录》(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376页

民间的喜神往往是猪神、厕神、圈神之类。《顺义县志》记载正月“养牲口,清晨随喜神方位驱之,谓‘迎喜神’”[88]。《固安陈志》亦载:“(正旦)清晨,牵驴一头,随喜神方位驱之,谓之迎喜神。”[89]这里的喜神,就是保佑六畜兴旺的圈神。

袁珂认为喜神就是吉神泰逢。《山海经·中山经》:“和山,其上无草木而多瑶碧,实惟河之九都。是山也五曲,九水出焉,合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苍玉。吉神泰逢司之,其状如人而虎尾,是好居于萯山之阳,出入有光。泰逢神动天地气也。”郭璞注:“言其有灵爽能兴云雨也。夏后孔甲田于萯山之下,天大风晦冥,孔甲迷惑,入于民室。”[90]泰逢即猪神。猪神作大风,能兴云雨,在典籍中比比皆是。如《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三百五十里,曰几山……有兽焉,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0,见则天下大风。”[91]而此处之猪神泰逢,又具有正负两方面特征,不仅可以是喜神,还可以作祟。

巴蜀神格多样的“小神子”,他有时是善取物的财神,有时是作祟的精怪,有时是牲畜保护神或厕神(又叫郭氏三郎,或与郭登有关)。蜀地民间祭祀“小神子”,常在“亵侮之地”设坛祭祀,谓之“下坛”。在四川西部和北部,基本上都是把他视为牲畜保护神的,有时还将其等同于坛神、圈神、赵公明(猪瘟神)、赵侯等。

⑧ 佛教厕神类,主要有乌刍沙摩明王(秽迹金刚、火头金刚、秽迹大士、火神阿古尼等)、守厕神毕舍遮鬼、噉粪鬼等。

⑨ 道教鬼仙类,此类既多且杂。包括紫姑仙(紫姑的仙化)、乩仙、鸾仙、天仙、天女、天孙、七仙女(天女七姐、七星仙女、织女、七娘星等)、狐仙(阿紫、紫狐[92])、月仙(月神、月姊、月姐、月姑、嫦娥、太阴星君等)等。此外,基于“人死为鬼”的“附会人名类”厕神,也多可归入此类,如薛妃、东施娘[93]、刘安、岳飞、钱义、李赤[94]等。“道教鬼仙类”虽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始宗教和巫术的特点,但受道教神仙思想影响颇大,复经士大夫推波助澜,厕神便遭异化。宋代沈括笔下的紫姑就是一位“常为云气所拥”的美丽女仙。她是“上帝后宫诸女”,能乘云遨游,自称“蓬莱谪仙”[95]。而在民间信仰中,道家和道教思想本来根基深厚,又杂佛教,常常成为民间造神之动因。浙江遂昌俗信鸾仙,“此种迷信,为近数年所兴,现迷信者已日见其多。所谓鸾坛,已林立各处矣。入坛者,茹素持斋,终朝跪拜,为鸾仙之弟子。宣传入坛者能洗除以前罪过,将来能登天成佛。以此号召,故愚者趋之若鹜也”[96]

⑩ 职司疾病类。包括厕神、猪神、粪神、猪瘟神(疫神)、痘神(痘神虢国公、痘神哥哥、痘花五圣、痘花娘娘等)、[97]眼光娘娘(职司眼睛)、催生娘娘(催生)等,厕神还能治疗皮肤病、热病等各种疾病。前面说过,厕之空间与疾病密切相关。粪尿场所既是疾病滋生的温床,又是治愈疾病和赐予生命的场所。厕神、猪神本身又是瘟疫神、死神、冥神。四川民间至今传说小孩种痘时任何人都不能动厕所。韩国民间也传说职司“痘”的是厕神。前面我们还说到,三霄有眼光娘娘、送子娘娘、碧霞元君的说法或斑疹娘娘、百花娘娘、眼光娘娘等不同版本。三霄职司眼睛视力和斑疹,也让我们联想到粪尿的“治愈”功能。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分类屡屡交叉。几乎每一类都不可避免地会与别的类有些重合。如“厕神类”涵盖了下面九类厕神;“其他姑姑神类”中有不少神灵与紫姑完全相同;“其他姑姑神类”中的帚姑、箕姑、箕帚姑又可放在“如愿类”;赵公明和小神子既可以放在“如愿类”,又可以放在“猪神类”;紫姑既属“紫姑类”,又被发展为道教鬼仙;三霄既属于“三姑类”,又属于“职司疾病类”;虽专门列出“职司疾病类”,但诸多类别中都有厕神职司疾病的神格;关于“七姑”就更复杂,既可以放在“紫姑类”,又可以放在“戚姑类”,还可以放在“道教鬼仙类”。由此也可管窥民间俗神的互渗性和弥散性特征。因此在分类时无须削足适履,允许类别之间的重复和涵盖,正能反映民间厕神的复杂状貌。

除了上面列出的十类外,其实还有别的类别,如蚕神、土地神、社神、床公床母、山魈、筷仙、大神(胡仙、黄仙)等。这些神灵多少也与厕神相关,更何况厕所是百鬼出入之处。不过,这些神灵,离厕神更为遥远,虽然可能最初来自厕神或神格借鉴于厕神,但后来分离、演化出其他神格,神格发生转移,最终南辕北辙。

通过统计,我们也可看到原始厕神、古籍文献中的厕神在民间已不复存在。原始厕神的失落,表明后世民间信仰中母亲神确实已经失落,神格散落在各类女儿神中;古籍文献所载的依倚、旗得、卑、胥、笙(顼天竺)、郭登、后帝、肃霜之神等众多厕神在民间信仰中的失落,表明大小传统在厕神问题上的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