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窦重显说”在日本的风靡和龃龉
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都对日本影响很大。据考,当时日僧出于月江正印门下者甚多,所以至今日本还收藏着他的多幅墨迹。其中,日本福冈市松永美术馆收藏的《月江正印墨迹·七言绝句七首》,被日本政府指定为“重要文化财”[16]。稍晚的竺仙梵仙,对日僧的影响更为直接,如《增集续传灯录》的《日东建长竺仙梵仙禅师》云:
自号来来禅子,见休居于保宁,得心要泰定间,日东遣使来聘。既至其国,道契其王臣,度人不可胜纪。熙怡和尚尝叙其语录有云:惟古林诸子多贤,而崭然绝出者二人,其一南堂欲公道鸣中国,其一竺仙化彻异邦。可谓二甘露门矣。[17]
而《竺仙禅师语录》本来就是竺仙梵仙在日本弘法时的语录集。他于天历二年(1329)东渡日本弘法。1330年入住建长寺,随后又入住净妙寺、净智寺。日本建武二年(1335)成为日本无量寺的开山祖师,为日本禅宗二十四流之一,对日本禅林影响甚大。从下面的叙述可以看出,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对“雪隐”的描述和阐释直接为日本所继承,此后“雪窦重显说”在日本几为常识性问题。
① 义堂周信
在《空华集·贺净头颂轴序》中,日僧义堂周信对持净赞叹有加,并历数雪窦重显、大慧宗杲之事迹加以说明:
古之宗门祖师,发心入道,必先历试诸难,而役于杂务职。职之最卑,而人所甚恶,莫过乎持净。然若雪窦明觉居众,司此职于灵隐,至今有雪隐之美称。大慧师以承湛翁之训,洗筹于宝峰几一期,有终身不养爪甲之誓。是岂非卑以自牧也欤?惟二老也,出乎云门、临济之后,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颠之际,可谓君子有终矣。而后学者仰止,不啻如泰山、北斗之尊,不亦卑而不可逾之谓乎?[18]
中日辞典在叙述“雪隐”时,常常将其作为第一引述对象,似作为源头来看,但其说实际上是本于竺仙梵仙。
② 无著道忠
同样,日僧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中对“雪隐”一词的解释,也是直接援引了竺仙梵仙的说法。但不知何故,中国佛学辞典均舍竺仙梵仙而取无著道忠。或许是因为近代以来佛学辞典的编撰多参阅日本佛典,而日本人又极其推崇无著道忠的原因吧!无著道忠被誉为日本江户时代最重要的僧人学者,以及“整个佛教史和东方人文史”上“空前绝后”的学人,[19]所以日本历来将他的引述作为权威的词条。现将《禅林象器笺》中的相关条目引录如下:
忠曰:“和俗呼西净为雪隐,谓雪净之也,见其称西净,却为怪焉。余谓:雪若净之义,则隐又何义?按竺仙和尚说云:‘灵隐净头寮,名曰雪隐,即今圆觉净头寮,二草字不知何人好事者模来?’(《净智寺录》)又按《日本禅刹一览》,建仁寺亦揭雪隐字,皆用雪窦显禅师曾在灵隐,隐潜于净头职之事。然雪隐、西净,唐音适近,遂以为雪隐而失本名。隐者,潜隐义,非取灵隐之隐也。况复雪隐是净头寮扁字,而不宜扁于西净,益见不当也。或有以西净为厕通名,而其在东者亦呼西净者,实讹称而已。”[20]
无著道忠说,在日本民俗中,把“西净”叫作“雪隐”。“雪”就是净的意思,但被叫作“西净”却很奇怪。他也疑惑,“雪”如果是净的意思,那么“隐”又是什么意思呢?并引用竺仙和尚的说法:灵隐寺的净头寮匾额名叫“雪隐”,那就是今天圆觉寺净头寮匾额上那两个草书的字。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搬来的!另外,在《日本禅刹一览》中,建仁寺也挂着“雪隐”的匾额(见图5-3)。大家都公认“雪隐”是来自雪窦禅师曾经在灵隐寺中,隐姓埋名地做净头。但是,道忠认为大概“雪隐”和“西净”是由于唐音恰好相似,所以“西净”失去了本来的名字,而变成了“雪隐”,造成后来都说“雪隐”的现状。并更正说,“隐”是隐潜的意思,并非是取灵隐的隐。再加上“雪隐”本是净头寮的匾额,不应该挂在厕所(西净),如果这样的话,更加不恰当。
由《禅林象器笺》可知:
a.“雪窦重显说”在日本已经成为公认说法,而这一解释是直接继承自竺仙梵仙的。
b. 无著道忠对“雪”“隐”二字的含义发出疑问,足见日本学人对此比较纠结。因为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都没有解释这两个字。从月江和竺仙的行文可知,在中国的语境中,中国学人并没有纠结于此事。或许因为,禅宗强调切勿“死于句下”,反对纠结于就事论事,认为这会落入“无明”的窠臼。如慧能大师教学生开示后进的方法时说道:“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21]名相之释,本不为禅宗所重,“雪隐”一词自然无须解释。所以当后人要求追究“雪”“隐”二字的含义时,反而堕入了下尘。
c. 正是因为无著道忠无法解释“雪”和“隐”的含义,再加上当时的民俗“呼西净为雪隐”,所以他在“雪隐”的语源问题上,最终否定了“雪窦重显说”,而主张“西净说”。他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他推测,在日本民俗中,把“西净”叫作“雪隐”,大概是因为“雪隐”和“西净”唐音恰好相似,所以“西净”失去了它本来的名字,变成了雪隐,最终造成了都说“雪隐”的现状。第二,在日本“雪隐”的本源是“西净”(厕所),所以才挂在建仁寺的厕所里。如果是来自中国净头寮匾额的那个“雪隐”,挂在厕所里就很不恰当。
无著道忠的说法当然有些欠妥。首先,日本把“西净”叫作“雪隐”主要是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和江户时代(1603—1868)以来的事。其次,“雪隐”一词并非来自净头寮匾额名,因其与持净相关,放在厕所里也未见不妥。不过,毫无疑问,无著道忠已经感觉到在他的时代,中国的“雪窦重显说”在日本有很多龃龉之处,只是他没有厘清其间的原因。
③ 不琢
日僧不琢在《洞上伽蓝杂记》中对“雪隐”的讨论基本上继承义堂周信和无著道忠的说法。书前有作者自序,为“明和万年第七岁”[22](1770)所作,安永四年[23](1775)助刻出版,可知他讨论的大概时间。现将其相关条目录于下:
日本东福寺额“东司”(1236年,京都市),建仁寺扁“雪隐”。盖雪窦明觉禅师,在灵隐三岁,勤净头,故后来美之有“雪隐”之称,今为之唱呼,似为厕屋之名也。……《义堂空华文集》云:古之宗门祖师发心入道,必先历试诸难,而役于杂务职。职之最卑,而人之甚恶,莫过乎持净。然若雪窦明觉居众司此职于灵隐,至今有雪隐之美称也。[24]
这里说,日本的东福寺的厕所以“东司”为匾额名,建仁寺的厕所以“雪隐”为匾额名。但他同样认为“雪隐”是用来赞美雪窦重显在灵隐寺三年,勤勤恳恳做净头的美称,但他又疑惑“似为厕屋之名也”。联系上下文,不琢此段虽重在谈净头事,但字里行间指出了在日本“雪隐”有不同的含义,即为厕所的代名词。
④ “雪隐”在日本的新变——厕所
在无著道忠的《禅林象器笺》和不琢的《洞上伽蓝杂记》中,都说到了日本建仁寺的厕所匾额名称是“雪隐”。核之《和汉禅刹次第》,的确建仁寺的“境致”中可见“雪隐”这样的文字。[25]可知日本在近世初,“雪隐”的确被用作建仁寺的厕所之匾。
这个说法在江户后期伴蒿蹊的《闲田耕笔》(享和元年,即1801年刊)中被明确提出。其卷四有载:“东司に、雪隠の二字を额とするは、建仁寺に初る。”[26]意思是,东司(厕所)以“雪隐”二字为额,建仁寺为首次。另外,喜田川守贞的《守贞谩稿》说,在日本近世后期的民间,如在关西,很多人都使用了“那边”(せっちん)这个词。
在日语中,“雪隐”通常说成“せっちん”(意思是“那边”),辞书中也有用假名表示的情况,如“せついん”,还被称为“せんち”(意思是“前线”)。虽然现在禅门不再使用这些称谓,但是却广泛地渗透到日本民间,成为习惯用语。
在中国,“雪隐”的确不曾有过“厕所”这个意思。上列《汉语大词典》和《佛光大辞典》将“雪隐”之意解释为厕所之名,实际上是借用日本文献,而未加考察。不过,日本将“雪隐”作为厕所的代名词,是较晚的事情,是“流”而非“源”。日本当代民俗学家北见俊夫也认为,在日本,“雪隐”这个词是受到中国汉字的传播和五山文化的影响而开始使用的。因此“雪隐”语源的“西净说”明显是站不住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