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姑:对“污秽”的超越、转化与道德典范形象
中国厕神紫姑最早见载于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稍晚的《齐谐记》《荆楚岁时记》等也有记载。到唐宋,紫姑信仰更甚,相关记录和歌咏也越来越多。笔记、散文如《显异录》《孔氏谈苑》《梦溪笔谈》《子姑神记》《仙姑问答》《萍洲可谈》《稽神录》《夷坚志》等;诗歌如《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新岁》《上元立春》《箕卜》等,异常丰富。明清以至于近代,仍然不衰,如《道藏·搜神记》《随园诗话》《帝京景物略》《闽杂记》《清宫节令戏》等。当代田野调查资料中也多有所见,如白族的“青姑娘祭”、满族歌谣《笊篱姑姑》、达斡尔族“请笊篱姑姑”、土家族“请七姑娘”、闽台“关三姑”等等。
与怒一底大不同,“紫姑”的相关异名、异文极多。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所奠定的故事基调主要讲述了貌美的小妾紫姑为大妇曹姑所嫉妒,每每被役使做打扫厕所之类的秽事,于正月十五日愤懑而亡(唐《显异录》说她是被大妇“阴杀”于厕,并说“天帝悯之,命为厕神”)。后来人们在她的忌日奠设酒果、制作人偶,于夜晚在厕间或猪栏边迎祀之,并念祝词“子胥不在,曹姑亦归,小姑可出”。紫姑神位不高,但神格广泛,能“占众事,卜未来(一作行年)蚕桑”,十分灵验,并会惩罚不诚者。[61]此后,紫姑故事在民间和文人士大夫中遵循不同的道路发展。民间注重迎祀过程,多有“游神”环节,关心与生产生活相关的预占和问卜,如生育、婚恋、丰产、家庭琐事等;文人士大夫则不太注重迎祀过程,关注的是科考、仕途、才艺等主题,故多将紫姑发展为“言志工具”“红颜知己”。经道教改造,本已仙化的紫姑,又与文人士大夫的趣味相结合,便形成雅洁超拔的形象。到苏轼《子姑神记》《仙姑问答》《天篆记》等作品,紫姑命运悲惨、才华横溢、德行完美等被渲染得无以复加。现将紫姑的主要形象和发展路径做一梳理。
① 从南朝典籍记载到当代活态神话,《异苑》所奠定的基调一直未变,甚至愈演愈烈:紫姑貌美、身份卑微(贱民、小妾)、善良柔顺、遭遇悲惨、死而成厕神、令人同情等。苏轼的《子姑神记》增加了惨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前夫伶人被陷囹圄、紫姑被霸占为妾的经过。《仙姑问答》增加了紫姑的生活时代、父母情况、修学情况、嫁为人妇的缘由和经过、前夫伶人的具体遭遇及其被强娶为妾之细节等,又突出了大妇的“妒悍甚”和紫姑的恐惧感——死后为鬼仍畏惧丈夫和大妇,不敢为自己申冤解恨,足见她的卑弱和平日所受之欺凌。此后无论是民间还是文人士大夫,大体都是沿着这条线路去发展的,并逐渐塑造了一类影响颇大的厕神形象——卑微凄惨的女儿神形象,代表如紫姑、如愿、戚夫人、三姑等。
②《异苑》所载的“(紫姑)能占众事,卜未来(一作行年)蚕桑”,也是此后民间紫姑信仰的主要内容。在民间,紫姑的神格非常广泛,其中,职司生产(包括人自身的生产及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注定是老百姓最为关心的话题,自然也成了紫姑的重要神格。紫姑信仰之所以经久不衰,也与她和岁时信仰紧密相连不无关系。紫姑沟通“两种生产”,是“大母神”在新时代的显现。至于“紫姑卜”在唐宋以后渐渐发展为“扶乩”,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③ 小妾紫姑与大妇曹姑是对立关系。紫姑卑微、柔顺、善良、受害,令人同情;而大妇位高(妻对于妾而言)、嫉妒、狠毒、施暴,令人憎恶。《异苑》中说大妇曹姑因嫉妒紫姑,役使她做打扫厕所之类的“秽事”,逼得她愤懑而亡。《显异录》则直接说是大妇将其阴杀于厕中。《子姑神记》《仙姑问答》《道藏·搜神记》等在此基础上,更渲染了紫姑的“冤屈”之感。
④ 紫姑才华横溢、道德完美的特点主要是经由文人的推波助澜而完成的,并反过来对民间巫俗产生影响。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引《洞览》说紫姑(帝喾女)“生平好乐”[62],颇具文艺天赋。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引唐佚名《显异录》说她知识宏通,“自幼读书辨利”[63]。到宋代,更加踵事增华。沈括《梦溪笔谈》说紫姑文章清丽,有《女仙集》行于世;其书法“有数体,甚有笔力”,绝非世间篆隶可比;又“善鼓筝,音调凄婉,听者忘倦”[64]。苏轼《子姑神记》和《仙姑问答》言其对诗赋、歌舞、佛道、棋艺、论辩等无不精通,并盛赞她具有“礼”“智”“贤”[65],是符合儒家道德准则的典范形象。
⑤ 紫姑的仙道化和雅洁化,主要是受道教的影响和文人的改塑,亦反过来对民间巫俗产生影响。汉代道教文献中已多房中女神,魏晋诸派也普遍继承。房中女神们貌美,降于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逐渐成为文人士大夫们的“白日梦”对象。南朝以来,就已见紫姑与房中女神合流。《荆楚岁时记》中喜好音乐的帝喾女(实紫姑)与对黄帝陈五女之法的素女何其相似乃尔![66]沈括《梦溪笔谈》说紫姑自称“蓬莱谪仙”,是“上帝后宫诸女”。[67]这与《真诰》所载房中女神萼绿华“谪降于臭浊”[68]一致。袁枚《随园诗话》则直接将紫姑描述为主“司云雨之事”“愿荐枕席”的“上清仙女”。[69]
由上可知,紫姑的信仰比较复杂,其形象也是逐渐发展的。在物质层面,紫姑成为厕神的原因,无非也是因为她与厕之空间有关,或被役使做打扫厕所之类的秽事,或死于厕。人们在她的忌日当天晚上或者黄昏,在猪栏或者厕所旁祭祀她。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厕神紫姑司掌的是污秽之地,但她却又是超越“污秽”的,甚至是追求净洁的。不仅如此,沈括笔下的紫姑简直就有“洁癖”。闺中女子欲与紫姑云游,紫姑对她说:“汝履下有秽土,可去履而登。”[70]于是女子脱掉鞋子与之登云而游。在精神层面,紫姑沟通“两种生产”,是“大母神”在新时代的显现。民间巫俗中还继续保留着她的“生殖”神格——虽然并未说到紫姑“生子”的问题,但“紫姑”实际上是由“子姑”而来。“子姑”即商始祖母简狄(三姊妹)[71],自然司掌着人的繁衍,只是南朝以来的紫姑信仰在这一点上已不甚明显。紫姑能预占众事、掌管蚕桑、行年,也是丰产女神。其次,紫姑美貌善良、身份卑微、遭遇凄惨,令人同情,出于幻想性的弥补,人们同情她并赞美她,将一切美好赋予她。最后,主要经过道教和文人士大夫的通力改塑,紫姑完成了“雅洁超拔”形象的塑造。她不仅才华横溢,还具有“礼”“智”“贤”的完美德性。(图7-11)

图7-11 中国厕神紫姑对污秽的超越、转化与道德典范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