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列职杂务中的最低层级
① 净头缘起
由汉而晋,佛教教团有一个从以沙门为中心到以僧众为中心的巨大转变。佛教传入之初,本无教律可言。后来,僧众渐多,因管理的需要便产生了戒律、僧制。经由佛图澄、释道安、鸠摩罗什、支道林、慧远等,逐渐形成严持戒律的僧团。此后,道宣撰写成一系列僧规戒律,佛寺僧伽便由此形成了上座、尊宿、师僧、僧众、奴婢、净人等等级分明、秩序井然的结构面貌。待到中唐,禅宗极盛。百丈怀海综合大、小乘律法于元和九年(814)制订了《百丈清规》,设立了与原有律法不同的丛林新例。从此以后,复于等级森严中增加了平等因素。其所尚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94],倡导于生活琐事中参禅悟道,影响甚大。丛林轨范建立的过程,也是僧务工作愈加细化的过程。
丛林制度基本完善后,便有了东西二序和十务。除主持和尚外,西序班首包含首座、西堂、后堂、堂主、书记、知藏、参头、祖侍、烧香、记录、圣僧侍者等。执事为殿主、寮元、钟头、鼓头、印房、夜巡、清众、香灯、司水、耆宿、闲住、护病、打扫、行者、净头等。东序班首包含都监寺、监院、维那、副寺、库头、知众、知客、照客、悦众、典座、直岁、知浴、监收、衣钵、汤药、侍者、庄主等。执事为化主、寮元、寮主、副寮、延寿堂主、净头、米头、饭头、茶头、园头、磨头、水头、炭头、菜头、柴头等。禅林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称谓系统。
以上职务中,第一层是住持。所谓住持,取久住护持佛法之意。第二层是西序头首和东序知事。西序头首下有首座、书记、知藏、知客、知浴、知殿等。东序知事下有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等。他们都是禅林的实际管理者。第三层是办事,即禅寺中从事杂务之总称,故又称为“列职杂务”。办事也是有等级的,其末等头衔中多冠以“主”“头”之称号,用以表示其为某项具体工作的专职人员。净头,便是如此。
故打扫厕所,初无专门职能部门负责。随着寺院列职杂务的细分化、规范化,才产生了净头。但是有了净头之职后,并非意味着净头之外的僧人从此不再打扫厕所,所有僧人皆可发心打扫;也不是说净头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只负责打扫厕所,净头的职事范围甚广。寺院的净头,往往具有流动性,常常成为僧人初期历练之必备,而终其一生为净头的僧人甚少。
② 净头职事
“净头”一词既表示打扫寺院厕所的僧人,又表示打扫寺院厕所的职事。“净头”又叫“圊头”“净人”“净头陀”“净头僧”,因净头之事难行,所以“净头”有时又被称为“行者”“苦行者”,或叫“持净”“苦行”等,而其职能部门叫作“净头寮”。
《敕修百丈清规》“净头”条云:“(净头)扫地装香,换筹洗厕,烧汤添水,须是及时。稍有狼籍,随即净治。手巾、净桶,点检添换。”[95]这里说净头主要负责扫地、装香、添换(水、手巾、厕筹等)、洗厕(或洗净桶)、烧汤(洗澡水)、整治(随时检查、添换、保持整洁)。此外,《禅林备用清规》卷七亦云:“(净头)每朝扫地,装香及时,剔灯点烛,换筹洗厕,出桶拖鞋,手巾干净。汤水宽容,澡豆频添,灰土常满。或时狼藉打并,宜勤讨柴洗筹,俯恤人力。”[96]这里除了与《敕修百丈清规》差不多的规定外,还有剔灯、点烛、添换(澡豆、拖鞋、灰土)、讨柴、洗筹。
总之,净头职事繁杂、辛苦。一类是直接与打扫厕所相关,如洗厕、换筹、洗筹、倒屎尿、洗净桶、添灰土(便后拭秽用)、添水、布置手巾等。一类是与洗浴有关,如讨柴、烧水、添澡豆、布置拖鞋等。一类是别的杂事,如扫地、装香、剔灯、点烛等。除此之外,净头还会兼做侍者、园头、菜头、炭头、磨头、饭头等所做之事,如陪侍、行堂、备餐、种菜、挑水等。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寺院僧务虽分工明确,但因其终极目的不在“此岸”俗务,而在“彼岸”的解脱、证道,所以“净头传统”中的“净头”,工作范围所涉甚广,包括打扫厕所,以及一切打扫或底层工作;也包括磨头、菜头、园头、饭头等一切低级杂务之苦差;甚至涉及头陀行、苦行。但无论如何,都是寺院中亲力亲为的低级杂务。虽然这些僧人是寺院秩序中普通且卑微(从世俗角度而言)的一员,但是不少僧人却借此亲证佛法,故这些工作所透露出来的佛教义理和修为境界又有相通之处。对此,禅林各大清规的编撰者也往往有自觉的认知。
所以,本节“净头传统”中的“净头”,必然会溢出清规中规定的“净头”范围,而将从事一切低级列职杂务的僧人悉数考虑在内。“净头”一词是从清规职务的角度提出来的,但其实真正发心入道的净头,又怎会仅仅局限于打扫厕所呢?同样的道理,发心入道的园头、菜头、炭头、汤头等与发心入道的净头又有何区别呢?甚至一些已经颇有修为的大师,在参悟受挫时,也常常发心领“净头”之职。故本节从“净头”出发得出的一些结论,当然也可以普适于其他列职杂务僧,乃至于更广泛的奉守戒律和苦行的僧众,唯其如此,才能对“净头传统”做一粗线条勾勒,也才有可能体会到其间的佛教精义。
③ 伽蓝圣地
既然净头的工作环境是在厕所这样污垢丛生的地方,那为何名之为“净”呢?中国古代厕所为什么也被称为“清”呢?
一来出于文雅避讳或者讨口彩。二来这里的“净”“清”为动词,是用水清洁之意,引申为打扫、清洁、使干净。正因为厕所最是藏污纳垢,比任何地方都更需要洁净清洁,故名之为“净”“清”。如《急就篇》颜注认为“厕”之所以言“清”,是因为“其处特异余所常,当加洁清也”[97]。三来从信仰的角度来看,“圣洁”和“污秽”本就是孪生兄弟。所以污秽之处自然也是可以名之为“净”“清”的。没有“污秽”,就没有“圣洁”,就没有修为的方向。这正如李家正文所说:“污秽的东西、很丑的东西,才有变成美丽的、被喜爱的余地。”[98]同样的道理,马桶既称为“触桶”,又称为“净桶”。寺院厕所也名为“东净”“西净”。《禅林象器笺》“净桶”条下解释说:“旧说,净桶又名触桶,元(原)是触器,却名净桶者,凡厕是触秽处,故令极净洁为要,以西净、东净为名是也,到器亦尔,故名净桶。”[99]
如前所言,禅宗文化中的厕所与世俗社会中的厕所相比,有着不同的地位和色彩。寺厕是七堂伽蓝之一。原始佛教将修行斋戒的场所称之为“Sangharama”,意谓“静园”。中国音译为“僧伽蓝”,简称“伽蓝”。慧苑《华严音义》记载:“僧伽蓝,具云‘僧伽罗摩’。言僧者,众也;伽罗摩者,园也。或云众所乐往(住)处也。”[100]七堂伽蓝分别为:“法堂、佛殿、山门、厨库、僧堂、浴室、西净。”[101]西净,又叫东司、净房,即指禅林之厕。又,七堂伽蓝中,僧堂、浴室、西净为禁语、禁笑之所,故又总称为“三默堂”[102]。可见,不同于世俗厕所,寺院厕所是僧人修行之地,故向来备受重视。
净头行常人难行之事,打扫厕所,琐碎复杂,但又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佛经说打扫厕所具有无上功德。与其说“净头”是在服务自己和广大僧众的色身,不如说是由此发菩提心,进而普度众生。所以,“净头”的净,非自净之意,“而是能代他而净他也”[103]。“净”也并非只是眼见鼻闻的污秽,而是精神的净洁和超越。如《杭州净慈寺守一法真禅师扫地回向文》说,扫地是为了“色尘清净,尘清净故眼根清净,根清净故眼识清净,声香味触法亦复如是。又愿一世界清净,乃至尽法界虚空界皆悉清净……”[104]《释氏要览》中专门有“屏厕”“洗净”条:“洗净有三种:一洗身,二洗语,三洗心。”[105]日本12世纪初的《今昔物语集》卷三“长者家净屎尿女婢得道的故事”、卷十九“比睿山天狗报助僧恩的故事”等,[106]都可视为注脚。既然如此,那么净头所从事之职,断不能仅仅以世俗眼光——“卑贱”二字视之。
④ 世俗末等
如前所言,禅宗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称谓系统。其末等头衔中多冠以“主”“头”之称号,以表示其为某项具体工作的专职人员。其中有庄主(头)、监收等可能获得不菲利益的“美差”,也有炭头、园头、净头等负责脏乱低贱之活的“苦差”。[107]苦差之最,又当属净头。
明代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讲到鲁智深来到东京大相国寺,清长老安排他管理菜园。他不愿意,想要做都寺、监寺。知客给他解释:“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108]可见,净头不仅是苦差之最,且地位最低。
从寺院的空间布局来看,以中间为主,两边为次。中间是强调象征性的神圣空间,两边是偏重功能性的世俗空间(图5-1)。厕所和浴室都设置在两边最末,归属世俗空间范畴的边缘位置。这除了功能上的考虑外,主要是宗教信仰层面的原因。以《大宋五山图说》中天童寺为例,中轴线上便是观音阁、钟楼、佛殿、法堂、穿光堂、大光明藏、方丈等。左侧为僧堂、看经堂、花园、轮藏、首座寮、后堂、宣明、老寮、洗衣处、后架、东司等。右侧则为库院、客院、行者寮、水陆堂、云水寮、涅槃堂、东司、后架、众寮、选僧堂、都寺寮、副司及监司寮等。以同时期的灵隐寺为例,中轴线上是山门、轮藏、钟楼、佛殿、法堂、檀那(堂)、土地(堂)、祖师殿、前方丈、方丈、坐禅堂。左侧为西藏、供头、经堂、蒙藏、前资、僧堂(包含僧众的照堂、洗面处、洗脚处、火头寮等)、把针处、小遗所、东司、净头寮等。右侧则为众寮、把针处、人力寮、洗面处、东司、火头寮、浴室、水陆院、行者寮、小遗处等。此外,金山寺的情况也差不多,而且东司规模很大。以上这些寺庙的历史都十分久远。天童寺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300),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金山寺始建于东晋明帝时期(323—325)。虽然到唐宋,在殿堂配置上已有所修改和增设,但这种“神圣-世俗”的功能区分是一样的,厕所的设置也差不多。中国唐宋寺庙的殿堂设置对日本产生了直接影响。

图5-1 唐宋寺庙殿堂配置图
唐宋时期一般民间寺庙的结构布局图。寺庙中间是神圣空间,而左右两边是世俗空间,为僧人起居生活之所。厕所位于左右两边的最末,与浴室相邻。一方面是出于用水和打扫的方便,另一方面是由于其世俗地位最末
另外,寺厕虽为佛教七堂伽蓝之一,但在世俗思想干扰下,相比于其他伽蓝圣地,地位低下显而易见。故净头这种专门负责打扫寺院厕所的僧人,自然是属于列职杂务僧中的最末等,是底层中的底层。无怪乎日本学僧义堂周信说:“职之最卑,而人所甚恶,莫过乎持净。”[109]这当然也反映了宗教教义与宗教信仰在与世俗接洽过程中的妥协,或称之为“方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