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尿作用的神化:创世、造人的始源性神话

2. 粪尿作用的神化:创世、造人的始源性神话

① 粪尿与地母同位

前面已说到,粪尿神话产生的三个原因说明原始厕神(表现为粪神)最初既掌管着人自身的生产,又掌管着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的生产。所以,原始粪尿崇拜始终交织着生殖女神崇拜和地母崇拜。

地母,不仅是植物的生养者,而且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命的生养者;女人,也不仅是人类的生养者,而是一切世界万物的创造者。人们把生活资料、生产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相比附,把地母崇拜和女性生育崇拜合二为一,自然生出将主农业生产的厕神(粪神)经验为母亲神的观念。

大地的生养和再生养需要养料,粪尿使大地变得肥沃。在这个意义上,粪尿与沃土、地母、生殖女神是同位的。正是因为如此,源于对粪尿的重视和收集需要而形成的人厕,才成为农业社会定居生活方式的重要标志。且只有在农业社会中,粪尿与地母的重要性也才能得以宗教性凸显,厕神也才能成为重要的生殖女神和地母神。

作为厕神崇拜之重要组成部分、厕神神格内核——粪尿-沃土-农业,延续到很晚。即便到了南朝,厕神紫姑、如愿身上仍然带有浓厚的粪肥崇拜的影子。有学者指出:“南朝宋时传流的祭紫姑习俗,并不是缘于《异苑》所记紫姑故事,而是由祭厕神、猪神和收获女神习俗复合而成的。”[106]这在近世采风资料中仍有保留,如湖北利川毛坝土家人在正月初“迎紫姑”就是为了乞求农神紫姑保佑来年五谷丰登。[107]

粪尿(包括一切污秽物和排泄物)化育万物的故事,在世界范围内比比皆是。很多地方的神话传说都将粪便与生殖女神崇拜相联系。韩国的民间故事里说,仙门大妈的粪尿化生出山峰和河流,而张吉孙巨人的粪便形成了太白山脉和济州岛。日本《古事记》里两位创世大神波迩夜须毗古神和波迩夜须毗卖神,都是从母亲伊耶那美命的粪中诞生的。《日本续记》说埴山媛也是从伊耶那美的粪中诞生的,而大宜都毗卖神和保食神则通过呕吐和排泄物化生出植物。此外,《古事记》和《日本续记》中,还有不少神灵死后身体腐烂化育万物的故事,如大宜都昆卖神的故事。在马来族神话里,女神的粪便和尸体化育成植物的种子。美洲纳采兹族神话中,女人的粪便变成玉米和豆子。在这里,女性的粪便成了大地、地母本身。满族神话中,地母巨人神巴那吉额母的汗水化成清泉,身上的污垢泥土和汗毛化成山林大海。盘古的汗化为雨泽,身之诸虫化为黎甿——汗、身上污垢与粪同位,均属排泄物。可以说,“尸体化生型”农作物起源神话,基本都属于这类。

现在来看日本奈良时代安万侣《古事记》里记载的创世母神所生之粪神:

(伊耶那美命)生火之夜艺速男神,又名火之炫毗古神,亦名火之迦具土神。伊耶那美命因生此子之故,阴部被灼伤,乃卧病。从所呕吐之物而生的神名为金山毗古神、金山毗卖神。其次从粪而生的神名为波迩夜须毗古神、波迩夜须毗卖神。其次从溺而生的神名为弥都波能卖神。其次是和久产巢日神。此神之子名为丰宇气毗卖神。伊耶那美命因生火神的缘故,遂尔逝去。[108]

在日语中,“波迩”的意思是“泥土”,“夜须”也与“软泥”有关,所以从粪里出生的神,名叫“波迩夜须毗古神”和“波迩夜须毗卖神”,意思是粪神即是地神、地母。联系《日本续记》的记载,从尿中出生的弥都波能卖神是水神,又叫“罔象女”;另一个从尿中出生的是和久产巢日神,司掌着蚕桑和五谷。她的孩子丰宇气毗卖神,也是谷物之神。“粪”和“尿”是同位关系。因此,这个神话包含着这个意思:粪尿(粪壤、大地之水)所代表的地母(沃土)上面长出了谷物(粮食)。这一故事在结构上,与姜嫄生后稷的故事没什么区别。但是“粪”的含义却发生了变化。在姜嫄生后稷的故事中,“粪”是人牲(后稷——后稷也可能已懂得用粪肥田);而在这里,“粪”则是粪便、粪尿。前者是“血祭沃土”的产物,后者是粪尿崇拜的产物。但所讲述的,不过是农业社会最关心的主题:大地生植物的故事。

由于粪肥崇拜、生殖女神崇拜、家猪(母猪)崇拜之间具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所以很多时候,神话故事是将他们糅合在一起讲述的。这种情况甚至在当代口传故事中还有表现。比如台湾地区流行着这样的神话传说:女人和蛇都是从猪粪(猪和粪的合体,见后面对猪神原始阴性特征的讨论)中诞生的。蛇要女人替它洗澡,但女人不愿意。蛇便诅咒女人不会蜕皮、不会长生、缺乏思考、笨手笨脚、诸事难成。在这里,粪便成了生命之源,是原始阴性(孤雌)。她是生殖女神,化育了女人和蛇,而后者在创世神话和生殖神话中也是重要原型。如在《圣经》中,女人和蛇神秘地结合在一起,两者所关联的始终是人们的终极追求——生命的永恒。尹建中的研究中也提到过一个类似故事:

那时,有个从猪粪中生下的人,此人向神造的人说:“如果你肯替我洗澡,以后即使生病了,只要脱掉一层皮,就能痊愈。”可是神造的人不肯替他洗澡,那个由猪粪中生下的人不得已,只好再度钻入地里去。现在的人都会死,就是因为不替诞生自猪粪的人洗澡的缘故。古时神要人用猪粪洗澡,便能永久不死,但人不信,用清水洗澡,便短命。[109]

这个故事耐人寻味。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东夷列传》曾记载:“挹娄……好养豕,食其肉,衣其皮。冬以豕膏涂身,厚数分,以御风寒。夏则裸袒,以尺布蔽其前后。其人臭秽不洁,作厕于中,圜之而居。”[110]甚至以尿洗浴。可见古人生活之艰难。本故事中所讲的“用猪粪洗澡”恐怕正是对这种艰苦生活的集体无意识反映。但是,除去它背后的现实因素,更有着浓厚的神话气息和象征意味。从猪粪中生下的人,具有永生的特性。甚至用猪粪洗澡,便能永久不死。这种特性是大地赋予的,最后猪粪中生的人再度回到地里。在这里,“粪”作为生命之源的“大母神”特性再一次得到了体现。这些始源性神话揭示了粪神(厕神早期形式)与生殖女神、地母崇拜之间的密切关系。

② 粪尿、婚媾与孕生

前面说到,女人生子的过程,从可视化层面来说,与“排泄”的过程相同。而产妇顺产的同时也常排便。如果从这个层面上讲,“粪便”与生命的关系也有可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从而形成了原始粪尿崇拜。比如,直到21世纪,西藏妇女也有在牛栏或者羊圈污秽的环境中生产的,因为人们认为妇女生产会带来很多污秽,如果在家里生产会触怒神灵,所以“即使遇上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的日子,也不会随意回到自己的家中”[111]。另外,藏族人“还有视牛羊圈为‘净土’的观念,认为婴儿在‘净土’上诞生,将能抵御邪魔的侵扰”[112]。新疆地区有“傍牛难产,傍马易生”的俗语,所以会垒起一米左右的马粪,再在上面铺上干草,然后让产妇在上面生孩子。将厕所(马桶或牛羊圈、马粪等)同时视为“圣洁-污秽”的同一体这种看似矛盾的观念,实际上导源于同一神圣观念[113]——生殖女神崇拜。当然,此处已有对女性、粪尿的卑化,但其深层结构中,对女神、粪神的崇拜仍很明显。

当然,在以农业为主的地方,这种女性生殖崇拜与自万物有灵、原始农业以来的粪尿信仰交融在一起,使得人自身的生产始终与生产资料、生活资料难分彼此,而粪尿之神也与生殖神、创世神合二为一。

日本民俗学家饭岛吉晴说,日本人普遍将初生儿与粪便、垃圾视为同一,认为孩子是从粪里出生的。主要原因是产妇在生产的同时也排便,因此人们认为分娩和排便的过程是一样的。日本民俗学家砾川全次也说,人们把粪看作创世神的排泄物,同时也看作植物最原始的形态。而初生儿最初作为“植物”(种子),当然也是神的排泄物,是粪便的产物。日本学者三桥健认为,在近现代采风中遇到的情况,比如日本群马县的人怕幼儿长不快,佯装给刚出生的孩子喂粪,就正有往幼儿灵魂中注入力量的意图。[114]这种力量来自粪便,来自创世神。她当然也是地母,是大母神。

在日韩神话和民间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以粪尿为媒”的情况,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整个东亚的粪尿信仰状况。

日本《古事记》卷中《神武天皇》六《大物主神之御子》记载了美和的大物主见到“姿容美丽”的少女势夜陀多良比卖,非常爱慕,“乘少女登厕的时候,化为涂着赤土的箭,从那厕所的下流,上冲少女的阴门。于是少女惊惶,狼狈奔走,随持来此箭,放在床边,忽化成壮夫,即娶少女而生子”[115]。在日本神话中,大物主拥有蛇神、水神、雷神的神格,是稻作丰收、驱除疫病、酿造美酒的保护神。他对势夜陀多良比卖一见钟情,与其交媾于厕。这里大物主、生育神、粪神、厕神(还包含厕之空间信仰)形成四位一体的关系。

日本学者关敬吾《日本民间故事选》中有个故事说,有个小姑娘经常在院子里拉屎,她的母亲把一条公狗唤过来承诺说,如果它把这大便吃干净,将来女儿长大后,就嫁给它。从此以后,只要姑娘一拉屎,这只狗就很快吃干净。后来姑娘长大了,狗还是总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母亲想起之前的承诺,就让他们结了婚。[116]

在日本民俗中,大便和小便的行为都象征着分娩,认为粪尿里有不竭的生命源泉。据日本学者出口米吉记载,在九州岛的步射祭里,人们男扮女装地从插秧田里走过,最后站在石头上小便,认为这象征着分娩。他们根据小便流成的形状,来判断所生孩子的性别,以及占卜来年丰歉。日本京畿“婴儿山”的得名,也是因为附近的水流很像小便的形态。此外,女性的便溺不仅对孕生、婚媾具有正面效果,还具有负面效果,即阻止生长,甚至导致死亡。比如日本民俗学家出口米吉记录过一个故事,一孕妇看到“长野富士山”每天长高,便小便着进行嘲笑,结果山就停止了生长。《凤来寺古记》也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个老妇人蹲下撒尿,结果大地裂开,她便掉下去死掉了。[117]人们还一致认为,如果在小溪里撒尿,初生儿就会肚痛。

韩国的情况也差不多。《三国遗事·太宗春秋公》记载,金庾信的妹妹宝姬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登西岳舍溺,0满京城”。意谓宝姬梦见她登上西岳之后,看见整个京城被自己的尿水所淹没。第二天早上,她把这个梦告知妹妹文姬。文姬用锦裙买下了姐姐的梦。之后,文姬无夫而娠,并喜结良缘。[118]其神话结构中仍然有尿与孕生的感应关系。

《三国遗事》还记载,第22代的智哲老王智大路因生殖器很长,无法寻找到与他相配的人。后来他的侍者到了牟梁部的冬老树下,看到有两条狗正在争吃一大堆屎,就向村里人打听情况。一个少女告诉他,这是牟梁部相公的女儿藏在树林里拉下的。侍者寻去一看,这个女子身高达七尺五寸,正是智哲老王所要寻找的配偶:

第二十二智哲老王,姓金氏,名智大路,又智度路,谥曰智证,谥号始于此。……王阴长一尺五寸,难于嘉耦,发使三道求之。使至谋梁部冬老树下。见二狗啮一屎块如鼓大,争啮其两端。访于里人,有一小女告云:“此部相公之女子洗浣于此,隐林所遗也。”寻其家检之,身长七尺五寸,具事奏闻。王遣车邀入宫中,封为皇后,群臣皆贺。[119]

如上神话传说故事和民俗遗留,生动地说明了粪尿与婚育之间的神秘关系。人们的确普遍地认为粪尿中有赐予生命的魔力,当然相反也会带来灾祸。当厕之空间形成之后,这种信仰依然得到延续。于此,笔者将在下一章进行讨论。随着粪尿信仰时代的逝去,它的正面意义被淡化,负面意义得到彰显,即更加强调其污秽、破坏的一面。再随着“文明”的演进,“污秽”上的“神圣性”也淡去。粪尿原本与创世、造人、婚媾、生育相关的一系列含义,摇身变为“淫秽”“污秽”“卑下”“龌龊”的代名词。比如,“粪谈”一词,表示在规定话题结束之后,开始谈论淫秽的内容。“尿”字,也常与淫秽、轻浮有关。日本江户时代,“乱尿型女人”常用来指小妾;“尿床”一词是对小姑娘或青涩妓女的卑称;“小便桶”比喻淫乱女子。[120]在中国,情况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