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通名和具名

2. 通名和具名

所谓“通名”,就是惯常而通用的名字。由于在历史上积淀更深,它们往往具有超时空性,且常常具有“统名”“总名”的整体性、囊括性和规定神格的作用。“通名”除了因“厕”而命名(厕神、厕鬼、厕精、厕怪、厕姑、厮姑等)外,往往都来自古俗和古籍,如子姑(紫姑)、戚姑(七姑)、三姑(三霄)等。这些神名在古籍中记载得较早,又经文人发扬,所以知名度较高,使用较为广泛,具有跨时空特征。有些神名甚至在古代就具有“通名”性质。如苏轼说:“盖世所谓子姑神者,其类甚众,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103]这说明在宋代子姑(紫姑)已然成为“通名”,其下有很多具体神名和类别。宋代“迎紫姑”习俗很兴盛。无论是民间老百姓,还是文人士大夫,都十分热衷。虽然通名之为“迎紫姑”,但所迎来之鬼神,却往往不是“紫姑”,而是别的有具体名姓的鬼仙,这一情况至今如此。清人项朝棻也曾指出“紫姑”具有“通名”性质:紫姑“即箕姑……其类有帚姑、针姑、苇姑”[104]

所谓“具名”,就是依具体的时空、器物、状况等而获得的名称,带有很强的地域性、时效性、随意性和民俗性特征。“具名”主要来自民间日常生活,或是古俗和古籍的演变,如大兰神、五穷娘、瓢儿姑娘、灰七姑、笃太君、东施娘、木勺神、椅仔姑、周公、罐0神、七姑水主、淘箩头娘子、鳖姑娘、石头神等厕神神名。他们虽然也可能与原始厕神一脉相承,但更多是在民间具体环境中滋生出来的鲜活形象和信仰,具有相当的地域性和时代性。甚至有些神名唯见于此地而独具特色,如浙江的笃太君、台湾的椅仔姑等。

更多时候,“通名”和“具名”共存于一地。如扫晴娘,又叫五穷娘、紫姑,其中紫姑是通名,而扫晴娘、五穷娘等则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具名。又如,箕姑,又叫筲箕姑、天仙、紫姑。其中,紫姑为通名,而天仙一名唯浙江、安徽等地有,具有相当的地方特色;至于箕姑、筲箕姑,是依据具体的迎神器物而获得的神名,也是具名。再如上海地区,坑三姑娘、壁角姑娘、田三姑娘分别是据厕坑、壁角和田间这些迎神地点而得名的,为具名,但这些神又被称为紫姑,有通名。此外,在江苏,饭箩仙、田姑、九节姑均又被称为紫姑。前面已说,这些姑姑神们与紫姑的关系时紧时松。有的时候就完全等同于紫姑,有时则不是;有的虽然不同于紫姑,但神格又与紫姑极其类似。足见“通名”与“具名”的关系也异常复杂。

还有,“通名”和“具名”可以相互转化。“具名”可以转化为“通名”。比如从神格来说,紫姑源自远古大母神信仰;从具体的神名来说,紫姑直接脱胎于子姑。而子姑实为商代始祖母简狄,后受道教影响改为紫姑。紫姑是南朝时期的“具名”,到了宋代则成了“通名”。从“具名”到“通名”,往往是民间信仰经文人系统或官方系统整理和提炼的结果。“通名”也可以转化为“具名”。例如台湾的“三姑”,并非是三霄或小姑(紫姑),而是关三姑,含义有二:一指传说中的一个三岁丧母被嫂虐待惨死的可怜女孩;一指关椅仔姑(椅仔姑)。关椅仔姑信仰在台湾地区非常兴盛,笔者怀疑其源于净桶(“子孙桶”)信仰,其本质上仍是厕神生殖神格的体现。关三姑为可怜女孩的故事结构也显然与中古时期的紫姑、如愿故事多有类似,但地方化特点更浓。从“通名”到“具名”,是传世文献中的神名地方化之必然结果。

一般说来,“通名”往往传播得更久更广,在大小传统中影响更大;与此相反,“具名”往往在时间上传播不太长,地域上传播不太广,不怎么反映到大传统文化中,但却是最为鲜活的信仰形态。当然“通名”和“具名”是相对的,它们不仅可以相互转化,本身也可能发生偏移、异化,甚至消失。比如厕神“后帝”是南朝至唐宋厕神常用之“通名”,后来却渐渐消失。又如“郭登”本为“具名”,随着唐以来流传渐广则具“通名”性质。宋人将其称为“郭君”,苏轼也说过黄州的厕神要降在“郭氏之第”,明代以后就不怎么见载于典籍。今巴蜀有些地方称爱作祟且具有圈神神格的小神子为“郭氏三郎”,应该也是郭登之名的演化。

相比而言,“具名”显然更为复杂,淆乱而随意,常互相借用,甚至有些水火不相容的神灵之名也可相互借用、张冠李戴。如正月十五夜“请灶王姑姑及石头神,以卜一年休咎者”[105]。此处的灶王姑姑就是“灶王第七妹”,或称“灰七姑”“灰婆”。“灰七姑”,或本是灶神,但不少地方(如江苏、浙江、上海等地)都已经把她当作厕神了。有时迎厕神就在灶前“夜以炉箸插灰上,请灰七姑决事(或用饭箕从灶下请,俗云灶神第七妹)”[106]

灶神和厕神相杂,大体有四个原因。其一,可能将“七妹”与“七姑”完全混淆了。其二,以厕神配祀灶神。在民间,灶神为大,厕神是边缘化鬼神,所以在信仰中,常会有厕神依附于灶神享祭的情况。如河南地区请石头神和迎鳖姑娘、七姑娘,都要将所请所迎之神置于灶前[107]。一年之中,祭祀灶神的时间很多。最常见的便是在除夕祭祀他——或祈求他上天言事时多说些好话,或直接用糯米、糖等封其嘴而不容言说。其三,祭祀灶神的除夕和请厕神的正月上旬,在时间上非常接近,且都有“弃旧迎新”的意味。其四,灶和厕,都是家宅世俗空间,都属于女性的家务范围。在日本,还有这样一种说法:厕神和灶神不仅不是死对头,还是夫妻。无论是何种关系,厕神和灶神都关系密切。

将神名分为“通名”和“具名”,与其说是讨论厕神神名之间的关系,不如说是一种研究厕神的视角和策略。如通过“通名”和“具名”的变化,可以看出一神名及一神之发展演变,及其背后所折射出的信仰状态和文化心理。再如,因“通名”具有定位神格的作用,故找到了“通名”,也就确定了神格。从表6-5来看,很多神名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一找到“通名”就会发现它们的内在关联。如河北的石头神,河南的石头神、鳖姑娘、七姑娘,山东的石秀才等,其实与紫姑神、如愿神是同一类。他们的神格、仪轨多有相同、相通之处。既然紫姑、如愿是厕神,那么石头神、石秀才、鳖姑娘、七姑娘[108]当然也应是厕神。又如光绪《川沙厅志》记载坑三姑娘就是紫姑,职司占卜休咎;浙江临安,上元节前后张灯五夜,妇女召帚姑、针姑、苇姑、筲箕姑卜问吉凶、祈蚕[109];《寿春岁时记》记载安徽寿春正月初九妇女迎九娘神,卜将来蚕桑及一切杂事[110];福建人把紫姑称作“娘娘”或“纺织娘”,一名“坑三娘娘”或者“扛门臼娘娘”,又叫“厕姑”;江浙一带又称其为“筲箕姑”“簸箕神”“饭箩仙”“淘箩头娘子”“三姑”等。[111]面对纷繁复杂的“具名”,只要找到里面“紫姑”“厕姑”这样的“通名”,也就确定了其神格基调。

总之,很多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神名,实际上却是同一个或同一类。一神而具多名,神名变动不居,是民俗信仰的一般特点。神名也是故事结构中最不稳定的要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