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民》看“血祭沃土”

3. 从《生民》看“血祭沃土”

① “三弃三收”再探

周民族的史诗《诗经·大雅·生民》歌颂了周代的始祖和始祖母。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

实覃实訏,厥声载路。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36]

姜嫄渴望得到一个孩子,所以“克禋克祀,以弗无子”。通过具有巫术性的“履帝武敏”,她怀孕生育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后来成了“后稷”,即“谷王”“田正”“农神”的意思。

诗歌强调了姜嫄生育时的顺利:足月而生,头胎顺利,产门没有破裂,实在是罕见。大家认为这是得到了上帝的保佑。接着便是“三弃三收”的出现:“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姜嫄为什么要扔弃孩子呢?扔弃之后为什么又要抱回呢?

从文本语境来说,扔弃孩子,是为了酬谢神灵。什么神灵?地母神。《生民》中虽然反复出现“上帝”,但“后稷时代的上帝虽神圣、威严,但并没有得周人之宠,也没有被赋予保护神的地位”[37]。姜嫄才是周人的母系远祖。周人将姜嫄视为自己的血脉开端。《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大比赤阴,是始为国。”袁珂认为:“大比赤阴”实际上就是“先妣姜嫄”[38],地位很高。而姜嫄的儿子周弃是周人从游牧转向农耕的奠基人[39],对男性周弃的尊崇,显然是父系社会的杰作。他的本领实际上来自他的母亲姜嫄(姜水平原)的赋予。在尊崇周弃之前,尊崇的就是姜嫄。对姜嫄的歌颂,又见《诗经·鲁颂·閟宫》: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稺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缵禹之绪。[40]

王国维和郭沫若都曾专门考证过“閟宫”所具有的祭祀高禖的性质,并认为姜嫄就是地母神。所以,回过头来看,既然《生民》的主题是生育和农业,那么其保护神自然就是土地神。大地母神姜嫄的儿子“弃”,自然分享了土地神的神性,才能在农业上做出巨大贡献,成为“后稷”。姜嫄和后稷的故事,就是大地母神和谷神的故事[41]。这既是母亲生出儿子的故事,又是大地上长出植物的故事。

再来看“三弃三收”。母亲通过将孩子放在“隘巷”“平林”“寒冰”,三次丢弃,是对地母神的献祭、酬谢。孩子挺过重重难关后,三次被抱回,获得了新生。在这里,献祭-收获、生-死、收-弃……诸对观念矛盾统一、相互依存并生发。只有通过“弃”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和价值,才能分享神圣,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诞生。

现在重新来看看后稷的生命获得过程。婴儿诞育,新的生命产生,但这个生命是柔弱的生命。他出生后,脱离母体,便会遭遇种种危险,所以必须再次回到母亲的怀抱,即得到地母的护佑(三弃)。因为古人相信孩子天然会受到地母护佑(人的孩子本就是地母的孩子),所以坚信孩子一定会挺过重重难关;挺过重重难关(三收)又再次证明地母的神圣性。地母护佑后的孩子,获得了新的力量。他经历死亡考验获得了神圣性的诞生。人之子,由此成了地母之子,神之子。

神话的结构是复杂的,既有表层结构,又有深层结构。谁找到了深层结构,谁就找到了文化密码。作为集体无意识的神话,其含义也是复杂的。往往一个神话,人们可以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阐释,各取一瓢饮,这也是神话的魅力。

“三弃三收”已经是高度凝练、雅化和抽象化的神话结构,具有程式化的仪式效果(在《诗经》时代已具审美娱乐效果)。这种“仪式性”的“弃-收”,应源于周人原始的真正的人牲祭地、酬报地母的“血祭沃土”。毫无疑问,在更早的时候,比如就在周弃时代,还盛行着这种将活人作为牺牲,献祭于大地以求丰产的原始野蛮习俗。

② 血祭沃土及其演变

“血祭沃土”时代人们普遍地认为,使大地丰产的关键因素不是别的,而是地母神(后来抽象化为社[42])的赐予。大地上生长万物,与女人生育孩子是一回事。所以,孩子是植物的种子,植物的种子也可以长成孩子。

最初的牺牲(捐弃之物),应是部落首领的孩子,或是大巫师的孩子,或是首领和巫自己[43],总之是被公认的最好的“种子”或地母的孩子(捐弃之物),是献给地母神的“最高贿赂”,也是得到她护佑和赐给食物、子嗣的条件。后来才用一般的人,再后来用地位低下的人。之后才是用一系列替代品,比如人的血、指爪、毛发等,或动物和牲畜。

“血祭沃土”自然源自早期农业时代的地母信仰。距今7000多年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文化中出现了猎头(Headhunting)习俗[44],后来在马家浜、良渚、龙山、石家河等文化中均有出现。[45]今土家族《梯玛神歌》中记载的用酋长的儿子作为人牲祭祖的习俗同样是类似习俗的延续。这种世界范围内(如菲律宾群岛土著、孟加拉国刚特人[46])的猎头习俗正是对地母的祭祀。不仅普遍流行于原始农业部落,且延续到阶级社会很晚时期。人们常常在播种之前或者秋收之后杀死“神王”。这种普遍性的催生巫术、报本祭祀在人类学家的著作中比比皆是,如弗雷泽《金枝》,此不赘述。

中国夏商周三代以来,土地之祭开始雅化和分化。如有普遍性的后土之祭,也有区域性的社神之祭(土和社,古为一字),还有与谷神相连的土地神祭祀。虽然具体祭祀内容和仪轨有所不同,但土地之祭的核心内容仍是对土地生养万物的崇拜。地能生养至极,万物资地而生。从这点来说,并无本质性区别。

《竹书纪年》记载:“二十四年大旱,王祷于桑林,雨。”[47]《春秋左传·襄公十年》也记载商汤“请以《桑林》”[48]。《正义》曰:“……唯《书传》言,汤伐桀之后,大旱七年,史卜曰:‘当以人为祷。’汤乃翦发断爪,自以为牲,而祷于桑林之社。”[49]《淮南子·齐俗训》亦云:“殷人之礼,其社用石。”[50]此外,《墨子·兼爱》《荀子·富国》《尸子》《吕氏春秋》等都记载了商汤以自己为牺牲祷于鬼神的事情。考古发掘江苏铜山丘湾商代社祀遗址,立四块大石作为社主。周围的人骨、狗骨,当是血祭的牺牲的尸骨。可见,当时祭祀社神(求雨也与祀社有关),需要以人或畜作为牺牲。商汤以自己作为牺牲祷雨就是这种习俗的残留。

甲骨文中也记载了大量人牲。据唐际统计,人祭卜辞2000多条,记载人牲总数14000多人。据胡厚宣统计,武丁时期使用人牲数5418,一次性最高达1000;祖庚至文丁用人牲数1950;帝乙帝辛时期用人牲数75。考古所发掘的祭祀坑也证明了卜辞所言非虚,如安阳殷墟武官村北地M87无头人骨架祭祀坑。[51]这时人牲的身份已很复杂,有奴隶、小臣、妾、俘虏、别国首领、巫[52]等。用人牲的目的也很复杂,而祀地祇是最主要的。燎巫求雨和杀巫献祖都是地祇祭祀的延伸。[53]甲骨文中有很多燎巫求雨、用巫于祖的例子,直到春秋战国时期还多被采用,如《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54]

《左传》中也有不少用人牲祀社的例子。如“昭公十年”记载商人后裔宋人用人牲祭社;“昭公十一年”记载楚灵王灭蔡后杀死隐太子用以祭祀冈山;“僖公十九年”记载宋襄公让邾文公杀死鄫子来祭祀睢之社神……不过,实际上随着文明的演进、人道主义的抬头,有时祭祀地神只用磕出鼻血即可。如《春秋·僖公十九年》:“六月……鄫子会盟于邾。己酉,邾人执鄫子,用之。”[55]《公羊传》云:“恶乎用之?用之社也。其用之社,奈何?盖叩其鼻以血社也。”[56]此处之血指鼻血,即衈、衅,后亦不拘于鼻血而泛指血。《管子·小问》:“桓公践位,令衅社塞祷。”衅社塞祷,就是用血祭祀、酬谢土地神的祷告。[57]

从杀死神王到滴血沃土,从杀死活人献祭地母到强调用取血的方式祭祀地神,虽已有很大变化,但基本观念是一致的。祭祀地神用血,其根本原因是血代表着生命,所以将其祭献给能吐生万物的大地,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当然,在客观上,血液尸骨腐朽后,又确实能肥沃田土,让植物长得更好。这既是献给大地的礼物,又是具有宗教意义的施与大地的最早“肥料”,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最早的“粪”。

因此,人们认为大地天然喜欢血,并赋予血与大地一样的阴性特质。故《周官·大宗伯》云:“以0燎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58]沈祭山、林、川、泽。”[59]郑玄注:“不言祭地,此皆地祇,祭地可知也。阴祀自血起,贵气臭也。”[60]《礼记·郊特牲》亦载:“社祭土而主阴气也……社所以神地之道也。”[61]

正因为人们认为地神喜欢血,所以地神土伯才会被描述为嗜血鬼神。《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62]王逸《楚辞章句》:“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土伯,后土之侯伯也。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觺,主触害人也……土伯之状,广肩后背,逐人駓駓,其走捷疾,以手中血漫污人也。言土伯之头,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状如牛也。”[63]一说土伯即后土。无论如何,都是地神。

再看滴血祀土的具体之法。《仪礼·觐礼》:“祭地,瘗。”[64]瘗,埋。《尔雅·释天》:“祭地曰瘗埋。”[65]埋什么呢?《礼记·礼器》孔颖达疏引皇氏之说:“社稷五祀初祭降神之时已埋血。”杜佑《通典·吉礼》引崔灵恩《三礼义宗》亦云:“祭地以瘗血为先,然后行正祭。”[66]也就是说,埋血于土,血渗透于地下,人们认为这样就可达于地神。当然,血之外,祀地神也会用到酒、玉等。如《礼记·郊特牲》:“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灌以圭璋,用玉气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67]

除了用人牲和人血之外,也用动物和动物血来祭祀地神。如甲骨卜辞中用牲畜祭祀地祇甚多,亦是“血祭沃土”的遗留。卜辞第一期中祭祀地祇的方式非常多,如燎、沈、0、俎、0、卯、000等,皆涉及血祭。[68]《合集》28180还说到“万0”,即祀社(土)时男女会合杂处狂欢,以祈雨、求丰产,颇涉“淫秽”,足可见祀社中所体现的生殖崇拜。所谓“桑林之社”,就是祭祀祖宗及会合男女的一种隆重活动。商亡后,周视亳社为“胜国之社”,但仍可看到“淫佚”难言之事在这里争讼处理。《周礼·地官·媒氏》:“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郑玄注云:“阴讼,争中冓之事,以触法者。”[69]当然这也正如闻一多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所说:“文明的进步把羞耻心培植出来了,虔诚一变而为淫欲,惊畏一变而为玩狎。”[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