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污秽

3. 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污秽

“粪”“厕”,以及一切肮脏、不洁、蠢笨等负面意涵——所有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不洁——都与猪是同位关系。

《周易·说卦传》云:“坎为豕。”注云:“坎主水渎,豕处污湿,故如豕也。”[244]猪喜污湿之地、出入溷中,天性使然。《山海经》中多“豕鹿”连用,后来专门用以指称山野无知之人。《说文解字》云:“豩,二豕也,豳从此。阙。”段注云:“许书豳、燹二篆皆用豩为声也。……其义其音皆阙也。二豕乃兼顽钝之物。故古有读若顽者。”[245]豩,同0,甲骨文一期甲三六三四中已有此字,从二豕,或从三豕,表示两头猪或者很多猪。徐中舒认为“疑为献祭之牲名”[246]。李新魁、林伦伦则认为“象豕追逐之行”[247]。豩,由表示两头猪或者很多猪的意思,引申出顽劣、蠢笨之意。刘禹锡《答乐天见忆》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豩。”[248]王禹偁《江豚歌》有:“依凭风水恣豩豪,吞啖鱼虾颇肥腯。”今潮汕一带,还用“豩”字来表示小孩野蛮顽劣。[249]美国人类学家马文·哈里斯通过对大量田野调查的研究,指出人们惯常把猪视为肮脏、蠢笨的动物[250]。弗雷泽也说,印第安人普遍认为吃了肮脏、蠢笨的猪,会让人失去敏捷的身手。犹太教经典《旧约圣经·利未记》记载了神对摩西和亚伦说的话:

你们要告诉以色列人:地上的动物,你们只可以吃分蹄和反刍的,别的都不可以吃,例如虽然反刍却不分蹄的骆驼、沙番和兔子,虽然分蹄却不反刍的猪。这些动物,你们都不可以吃,也不可以摸它们的尸体,因为它们是不洁的。……分蹄而无趾,或是不反刍的动物,也不洁净。谁触摸了它们,都会成为不洁。所有用掌行走的四足动物,也不可以吃。谁触摸了它们的尸体,都会成为不洁,到日落后才算洁净。他们必须立刻洗净衣服。[251]

这里,兔子和猪同被归为不净的动物。由于“不净”观念而形成语言或行为禁忌。此外,加勒比人则认为吃了不洁的猪肉就会受到诅咒,长出猪一样的小眼睛。[252]

人厕和猪圈(厕)合一的形制,以及相应的日益增长的积累粪便的需求,也加速了猪的污秽化。便溺之处就是豢豕之所,也是祭祀猪神和厕神(粪神)的地方。这一空间具有污秽、恶臭、卑湿、黑暗、隐蔽、恐怖等特征,从而给人们的心理造成强烈的负面效应,唯恐避之不及。猪生活的空间,就是厕所空间。正因如此,厕神往往又是猪形的。

猪的污秽性,还与它是大母神的原始象征有关。原始大母神具有正负两重性。她既职司生,也主掌死;既产生,也吞噬;既是食物,又是饥饿;既是污秽的,又是圣洁的。弗雷泽在《金枝》中说,叙利亚人把猪看作神兽,在希拉波利斯,“既不用猪献祭,也不吃猪肉。如果有人摸了猪,那一整天他都不干净,有人说这是因为猪不干净,另外有人说这是因为猪是神物。这种意见分歧表明那种宗教思想还处于一种朦胧状态,在这种状态里,圣洁与不洁这两种观念还没有明确区分开,两者混成一种动摇不定、有待解决的问题,我们名之为禁忌”[253]

有禁忌,也就一定伴随着解释此种禁忌的神话系统之产生。因为神话的基本功能就是解释世界,包括解释物质系统、社会关系系统和精神系统。没有信仰的禁忌是没有根基的,也是无法维系和长久的。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提出了“玛纳”(Mana,一种神秘的力量)传递理论。认为禁忌神秘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玛纳依靠或自然而直接的方式、或间接而传递的方式,依附于事物(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质)身上的一种特殊神秘力量。在宗教人类学中,禁忌具有某种“标志”的作用,即指示出种种关联之“临界点”——它的一边是世俗,另一边是神圣。

禁忌(Taboo),一定伴随着神圣,而“神圣”与“污秽”,又往往成为神灵崇拜中如影随形的一对矛盾性情感体验。在《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一书中,便有多处论述神圣在“神圣”的同时又是“污秽”。所以,圣者(hagios)也同时具有双重含义,既可以表达“纯洁”,也可以表达“污秽”。甚至可以稍微武断地说:“对于一切‘污秽’的否定性评价,均由此对神显和力显的矛盾态度所致。”[254]弗雷泽又说:“犹太人对猪的态度和异教的叙利亚人对猪的态度一样含混不清。希腊人弄不清犹太人是崇拜猪还是厌恶猪。一方面,他们可以不吃猪肉;但另一方面,他们可以不杀它。前一条表明猪不干净,后一条就更明显地说明猪是神圣的。两条规矩都可以用猪是神圣的这种推测来说明。……总的看来,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一切所谓的不清洁的动物原先都是神圣的,不吃它们的理由就在于它们是圣灵的。”[255]这种正负两方面特征在神话思维中是对立统一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污秽可以变成圣洁,圣洁也可以成为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