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方位与吉凶祸福
由于农业积肥的需要，中国主要是贮藏式（收集式）厕所，几千年来没有本质变化。从21世纪的今天来看，贮藏式厕所有很多缺点，是落后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在小农经济中，它却扮演着重要角色，无可替代，是先进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生产力逐渐提高，私有制、等级制形成并稳固，建筑技术进步时，人们的居所从单一空间中解放出来，“人豕共居”解体。与此同时，厕、圂相对于别的生活空间来说，地位日益卑下。这种情况正是我们所熟知的。
① 奥、屋漏与尊西传统
仰韶文化原始居民住房内部空间的功能分配已比较合理。半坡房屋东南隅主要用于贮存、窖藏，东北隅主要用于煮食、进食，但是“西南部隐奥处未发现储藏遗迹，稍晚的遗址西南部居住面略高起”[117]，可能是寝卧之处，即原始之炕。但与之相邻的同样没有发掘出器物的西北部，专家推测很可能就是厕所[118]。
《尔雅·释宫》记载：“西南隅谓之奥，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宧，东南隅谓之窔。”[119]宋代邢昺疏云：“此（奥、屋漏、宧、窔）别室中四隅之异名也。”房屋四隅（西南、西北、东南、东北）之命名，正是源于半坡这种单一建筑空间的功能分配。
关于“奥”，姜亮夫在《昭通方言疏证》中说，奥、隩、澳、窐、洼、坳等字，意思相同，都含有深邃、低洼之意。《礼记·曲礼上》记载：“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120]《尔雅·释宫》云：“室户不当中而近东，则西南隅最为深隐，故谓之奥，而祭祀及尊者尝处焉。”[121]奥，室之西南隅，古之居室西南隅最为深邃，地位尊贵，适合幽居。[122]
关于“屋漏”，《诗经·荡之什·抑》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123]注家多对“屋漏”模棱。屋漏，就是屋漏神，即厕神。《说文解字》云：“厞，隐也。”段玉裁注云：“隐者，蔽也。《特牲馈食礼》，佐食彻尸荐俎，敦于西北隅，几在南厞，有司彻，有司官彻馈，馔于室中西北隅，设右几厞。郑云：厞，隐也。《丧大记》，甸人取所彻庙之西北厞薪用爨之。按室西北隅曰屋漏。厞者，又西北隅隐蔽之处也。”[124]
“奥”（西南隅）与“屋漏”（西北隅）相邻，均是由“西”（尚西为正阳）分化而来[125]，故两处（“奥”和“屋漏”）常被视为“同位”，均具有深邃、隐蔽之意。按文王后天八卦，西南为坤，西北为乾，也是尊“西”的。故远古建筑曾有尊“西”传统，以“坐西朝东”为尊。这种观念可能正是从半坡那样的穴居延续而来。河南永城保安山二号墓西北隅两室，即为厕所和浴室。[126]秦国咸阳宫第一号遗址的厕所也是在西面。[127]实际上，自西周开始的合院制中，厕所基本都是设计在西南方位的。故《礼记·曲礼上》记载：“席南乡北乡，以西方为上；东乡西乡，以南方为上。”[128]即凡是南北向的席位，以西为尊；凡是东西向的席位，以南为尊。
这一传统在后来也有体现。东汉王充《论衡·四讳篇》中说：“俗有大讳四。一曰讳西益宅。西益宅谓之不祥。不祥，必有死亡。相惧以此，故世莫敢西益宅。防禁所从来者远矣。”[129]尽管王充认为“西益宅”实为义理之禁，非关吉凶，但“西益宅”禁忌自古而然，历史悠久，当是可知。东汉应劭《风俗通》也说：“宅不西益。俗说西者为上，上益宅者，妨家长也。”[130]《艺文类聚》“宅舍”条、“荐席”条，《太平御览》“宅”条、“荐席”条，均记载此说。
不过尊“西”传统，后来发生了变化，或并非通行于所有地方。中国厕所方位应该主要是根据当地的地势、地貌、气候和风俗习惯而定，并没有绝对程式。如考古发掘的徐州北洞山汉代楚王陵，坐北朝南，厕所设置在后室东侧。而淮阳于庄汉墓陶制庄园，同样是坐北朝南，厕所却不止一处，一间在中庭庑殿西面，另外两间则分别在后院的东、西面，即庄园之东北角和西北角。[131]杨宽认为：“在西汉、东汉之际，都城制度发生了一次重大变化，整个都城的造向由‘坐西朝东’变为‘坐北朝南’。”[132]
因此，远古时期把厕所设置在西北隅的“屋漏”或者西南隅的“奥”（在单一空间中，寝卧和厕所往往是相邻的，类似于后来的床厕或马桶），都表示尊崇，这与前面所讲的“人豕共居”时期的猪神崇拜、粪壤崇拜、生殖崇拜也是不无关系的。大概中古以后，厕所便与尊位发生分离。如以收录唐宋道教内丹修炼古籍为主的《金丹阐秘》便说：“西北隅为天门，亦不可粪秽，不可安井厕，务使清洁，大吉。”[133]
② 圂厕方位与吉凶祸福
甲骨卜辞中有不少关于“圂”的记载，如“贞乎作圂于专（乙八一一）”“贞于圂（前四、一六、七）”“□卜亡圂
二豕二
（乙四五四四）”。[134]这表明人们相信吉凶祸福与“圂”密切相关，即与厕神（粪神、圈神、猪神）密切相关。
睡虎秦简《日书》的相宅术直接描述了“圂”“屏”的修建位置、修建日期与吉凶祸福的关系：
圂居西北区，利猪，不利人。圂居正北，吉。圂居东北，妻善病。圂居南，宜犬，多恶言。屏居宇后，吉。屏居宇前，不吉。[135]
圂忌日，己丑为圂厕，长死之；以癸丑，少者死之。其吉日，戊寅、戊辰、戊戌、戊申。凡癸为屏圂，必富。[136]
圈居宇西南，贵吉。圈居宇正北，富。圈居宇正东方，败。圈居宇东南，有宠，不终迣（世）。圈居宇西北，宜子与。[137]
第一条材料主要描述了在居所不同位置修建厕所是否吉利的问题。第二条材料简单介绍了修建厕所的忌日和吉日。第一条材料是将圂与屏分开来说的，这说明很有可能圂与屏就是分开建筑的；而第二条材料又将圂、厕、屏合论不分，表现出三者相类的吉凶祸福关系。从第一条材料来看，若将圂建在居所的西北方，虽然有助于猪的生长，但却对主人有害；若将其建于正北方，则大吉大利；若将其修建在东北方，会使妻子体弱多病；若将其修建在南方，虽然有利于狗，却容易让人口出恶言。此外，厕所宜修建在居所的后面，不宜修建在前面。从第二条材料可以看出，修建圂的禁忌之日是己丑日和癸丑日。在己丑日建圂，家中老人会死于此；在癸丑日建圂，家中年轻人会死于此。修建圂的大吉之日是戊寅日、戊辰日、戊戌日和戊申日。此外，凡是在癸日修建圂和屏，家中必定大富大贵。第三条材料单独说的是圈在人居所的不同方位所导致的吉凶问题。圈位于屋宇的西南方，富贵吉祥；位于屋宇的正北方，富贵；位于屋宇的正东方，家境破败，诸事不宜；位于屋宇的东南方，能得君王恩宠，但不会太长久；位于屋宇的西北方，利于生儿育女、人丁兴旺。虽然《日书》将圈、圂、屏有所区分，但三者的方位设置和吉凶关系又有相同之处，比如，都以设置在西南或西北为吉，都以设置在东方为不吉。
厕所修建的方位与吉凶的关系，一方面是建立在人们总结过往修建经验基础之上的，如当地的地势、风向、风俗习惯等；另一方面又是建立在对神秘力量的信仰基础上的，如对厕神（粪神、圈神、猪神）的信仰。修建厕所的诸多禁忌，正可佐证人们相信厕所有神灵的事实。他们深信触犯厕神会给自己带来祸殃。
禁忌和信仰关联的空间主要是猪圈和人厕，有时也用猪、粪便来表示这一空间。《日书》甲种《星》篇就记载有养六畜的良、忌之日。杀畜时也要特别注意，如果杀得不合其时，则会遭遇“小杀小央（殃），大杀大央（殃）”（简794—790反面）。到汉代，在谶纬学说的推波助澜之下，人们对“豕祸”大加演绎。《论衡·四讳篇》记载：“出见负豕于涂，腐澌于沟，不以为凶者，洿辱自在彼人，不着己之身也。”[138]这是基于《周易·睽卦》的演绎，说外出在路上看到有人背着猪是凶兆。《汉书·武五子传》记载：汉燕王旦将败，“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139]。梁元帝萧绎《金楼子》引用“厕中豕群出”，解释说，厕内有豕，必为深坑，豕不得出。豕出，所以记异也。[140]此谓厕所中的猪群从深坑中逃出，是燕王刘旦将要失败的凶兆。
将厕所这一空间视为神圣并涉及一系列禁忌，在现代社会也存在：
厕所门和房子的大门同一方向不好。住宅的大门是气口，是生气吸入的地方，如果厕所的门，对着整座住宅的大门，仿佛从大门进来的生气，进入了污秽排泄、阴气极重的地方。厕所的门像一张大口，释放着阴森森的污秽之气，与住宅大门进来的生气形成对冲，好像秽气和生气在对骂。[141]
此外，还强调厕所不能设置在上风口，否则风一吹，厕所里的味道会刮满住宅。厕所在污秽排泄的地方，在五行中属阴性之水，所以厕所应该置于阴面。[142]后世修建房屋，在风水上最主要的就是看厕所的方位，否则就会“犯煞”。（详见第七章第一节《畜圈、厕所与民俗信仰》）日本在建筑开工时会祭奠厕神。建房之前，木匠先要把人形木偶（有时是女木偶，有时是夫妇木偶，表示厕神）放在埋尿缸或粪桶的坑里进行祭奠。[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