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东司”一词的文献清理

3. 对“东司”一词的文献清理

如上所述,中日文献中关于“东司”语源的六种认识存在着不少问题。“东净说”主张“东司”即“东净”的别称,其语源就是两序的厕所,但其所据“宗门武库”一节,反而不能支持这个观点。“东司”之“东”,最初不应是东序之“东”。且“东净”和“西净”的并提,晚于“东司”,故《禅林象器笺》的说法不能成立。此外,“洛阳官署说”虽为近来学者所重,但是实际上表示“洛阳官署”的“东司”与表示厕所的“东司”风马牛不相及。明清之人才将这两个“东司”加以糅合,遂造成后来民间“官房”“告状”之类的称谓。至于其余四种说法,根据更加薄弱,此不赘述。尽管根据目前的文献笔者还无法得出准确的东司语源说,但重新清理相关文献,可以找到相关痕迹。

在《大汉和辞典》中,作为佛教“东司”的例子,首先被引用的是《传灯录》中赵州从谂(778—897)和文远的问答。赵州说:“东司上不可与汝说佛。”[67]这则语录很有名,而且还被道元的《正法眼藏》“洗净”条所征引。但是《大汉和辞典》所征引的《传灯录》,即《景德传灯录》中的赵州章中并没有出现这句话。不仅如此,景德元年(1004)成书的《景德传灯录》本身也没有“东司”这个词语。也就是说,《景德传灯录》在成书的时候,“东司”这个词并不普遍,甚至可能还没有产生,而《大汉和辞典》的引用极有可能是错误的,掺入了后人的看法。

《赵州录》在《宋高僧传》编撰的北宋初期就已经存在,但现行版本是绍兴八年至九年(1138—1139)刊行的,即《古尊宿语要》收录本。收录了《赵州录》的灯史,还有《祖堂集》《景德传灯录》《联灯会要》等,但唯有淳熙十六年(1189)刊行的《联灯会要》中出现了“东司”一词。因此,窃以为“东司上不可与汝说佛”的公案最早应出自大慧宗杲(1089—1163)的语录《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其卷十云:“赵州一日在东司上,见文远过,遂唤云:‘文远。’远应:‘诺。’州云:‘东司上不可与尔说佛法。’颂云:赵州有密语,文远不覆藏。演出大藏教,功德实难量。”[68]赵州关于东司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添加的,而非《大汉和辞典》所引的《传灯录》。

但是,表示“厕所”的“东司”一词,并非是晚至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奉旨刊行并入藏的《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才开始出现,而是更早。然而,该词并没有出现在宋初及之前的禅宗文献中。另外,在《唐五代语言词典》中也不存在,而在《宋语言词典》中被立项(其引证的语料是《宗门武库》和《张协状元》)[69]。这似乎暗示了这个词至少是从宋代中期或以后才开始使用的。

果然,在北宋中期释道诚(生卒年不详)的《释氏要览》中出现了这个词。这是迄今为止禅林关于“东司”的最早记载,也是文献中关于该词的最早记载。

释道诚大约是宋咸平(998—1003)、景德(1004—1007)年间浙江钱塘人。他在开封时曾任汴京讲经论赐紫沙门。大约于回乡前十年,始寓龙华禅府,后住月轮兰若,寂绝外事,常课藏经。《释氏要览》正是道诚面对天禧三年(1019)秋真宗普度,僧尼数量激增,为教育新人而作。该书卷首崔育林所作序为天禧四年(1020),卷末王随所作跋是天圣甲子(天圣二年,1024)时,可作为书成之时的参考。

释道诚在《释氏要览》“屏厕”条中写道:“(厕)或曰溷,溷浊也。或曰圊,圊清也。至秽之处,宜洁清故。今南方释氏呼东司,未见其典。”[70]这说明,在《释氏要览》的写作时代,南方的僧侣已经使用“东司”这一称谓,惜无更详细的记载。

又检阅、统计北宋中期之后的文献记录,基本能印证释道诚的说法。如长芦宗赜《禅苑清规》、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71]、瞎堂慧远《瞎堂慧远禅师广录》[72]、济颠道济《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73]、道元《正法眼藏》等,都有对“东司”(或“东厮”“东厕”)的记载,作者基本为“南方释氏”。这说明,从文献上看,“东司”一词最早由“南方释氏”传出并记录。

在南宋《五山十刹图》中,也绘制了“东司”。日本大乘寺内藏有此图原本。旧说是日本留学僧人彻通义介(1219—1309)在南宋开庆元年至景定三年间(1259—1262)遍游中国南方径山、天童等禅刹,拜谒名纳,见闻图写丛林礼乐,手绘而成。但横山秀哉指出,《五山十刹图》实际上经由淳祐七年(1247)到宝祐四年(1256)才得以完成,而南宋开庆元年(日本正元元年,1259)入宋的彻通义介是不可能绘制的。[74]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指出,《诸山额集》所记录的匾额名中就有“东司”“东净”“西净”[75]等。其中,“东司”是厕所之总称,但匾额上也会有“东净”或“西净”之名。《天童寺》和《杭州灵隐寺》等伽蓝图中,还可发现有多个“东司”,且东、西皆有。[76]由此可知,彼时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的厕所,都可以使用“东司”这个名称。这说明,禅林之厕被称为“东司”的传统一直保持着。

至于北宋中期的民间是否也有“东司”之谓,没有相关材料可以证明。日本曹洞宗禅僧面山瑞方(1683—1769)的《洞上伽蓝杂记》(日本安永四年,即1775年刊)记载:“唐土于南方,咸呼‘东司’,然未知其据。”[77]这里说中国南方有普遍使用“东司”称谓的事实,但其文献较晚,很有可能正是遵从了《释氏要览》的说法。

不过,大约南宋中叶(很可能在1235前)温州九山书会才人编演的《张协状元》中就有“东司”一词用于丑角儿的“戏言”。可见,南宋中期的民间的确在使用这个词来表示“厕所”之意。但是,民间(或说“释氏”之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使用是否普遍?是否在《释氏要览》时代就使用了?是源自当地民间还是借自佛语?都不得而知。

此后,明代陆人龙《型世言》、冯梦龙《醒世恒言》,清代曹去晶《姑妄言》等明清小说中频频出现的“东厮”,应是由“东司”而来。且这种表达仍较晚保存于徽语、吴语、赣语、闽语之中,扎根于中国南方方言。

由上可知,“东司”是禅林厕所的称谓。“东司”一词在作于天禧三年(1019)的《释氏要览》中第一次出现,而且由北宋中期之后的文献记录可证,它的确很可能最早是由“南方释氏”传出并记录的,南宋以后才作为“厕所”的统称,并逐渐混入戏文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