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周弃的“豢土”之功
学者一般认为周弃的农业贡献主要是除草、播种、育种、祭祀。[71]笔者有点补充。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容成氏》第28—29简云:
天下之民居奠(定),乃(饬,治)食,乃立句(后)稷以为
(盈)。句(后)稷既已受命,乃食于埜(野),宿于埜(野),
(复)谷豢土,五年乃壤。民又(有)余食,无求不得,民乃乔(骄)能(态)始
(作),乃立咎陶以为李。[72]
西汉晚期农学著作《氾胜之书》记载:
薄田不能粪者,以原蚕矢杂禾种种之,则禾不虫。[73]
……验美田至十九石,中田十三石,薄田一十石。尹择取减法,神农复加之骨汁粪汁溲种。锉马骨牛羊猪麋鹿骨一斗,以雪汁三斗,煮之三沸。以汁渍附子,率汁一斗,附子五枚,渍之五日,去附子。捣麋鹿羊矢等分,置汁中熟挠和之。候晏温,又溲曝,状如后稷法,皆溲汁干乃止。若无骨者,缲蛹汁和溲。如此则以区种,大旱浇之,其收至亩百石以上,十倍于后稷。此言马蚕皆虫之先也,及附子令稼不蝗虫;骨汁及缲蛹汁皆肥,使稼耐旱,使稼耐旱,终岁不失于获。[74]
第一则材料说到后稷“谷豢土,五年乃壤”。豢,就是养。何为豢土?就是将硬土、贫土养为熟土、沃土,是为“壤”。从万物自生之贫土到所豢之壤,是质的飞跃。如何“豢土”,第二则材料有些答案。这里说到有种方法“状如后稷法”,即将各种动物(马牛羊猪麋鹿)的骨头拿来煮汁[75],并和以粪便,用来渍种和做肥料。
历史上的后稷自然并非只有周弃一人。《国语·鲁语上》就记载:“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76]可知柱也是后稷。但周以后所说的后稷皆指周弃。况周弃在柱之后,农业技术应更胜之。
《氾胜之书》将肥料的作用提高到如此地步,正反映了中国西汉时期农业的真实情况。虽然此时距离周弃的时代已经相当久远[77],但他的说法不会毫无根据,很可能正是直接继承自《后稷农书》。此书早已亡佚,成书至迟为战国后期[78]。有人说该书正是上古农书之遗留,至少观念极其古远。[79]《吕氏春秋》的《上农》等四篇多引“后稷”语,或主要是取材于《后稷农书》。王充《论衡·商虫篇》说到“《神农》《后稷》(《后稷农书》《后稷书》)藏种之方,煮马屎以汁渍种者,令禾不虫”[80]。正是此法。
《周礼·地官·草人》记载:“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为之种。”郑玄注:“土化之法,化之使美……以物地,占其形色为之种。”[81]又说:“凡粪种,骍刚用牛,赤缇用羊,坟壤用麋,渴泽用鹿。咸潟用貆,勃壤用狐,埴垆用豕,强用蕡,轻爂用犬。”[82]对于“粪种”,郑玄说:“凡所以粪种者,皆谓煮取汁也。”[83]言谓以不同动物的骨汁渍其种。但是江永却说:“种字当读去声。凡粪种,谓粪其地以种禾也……凡粪,当施之土;如用兽,则以骨灰洒诸田;用麻子,则用捣过麻油之渣布诸田。若土未化,但以汁渍其种,如何能使其土化恶为美,此物理之易明者。今人粪田,未见有煮汁渍种者。”[84]到底是用来“渍种”还是作为基肥,不是我们这里要讨论的问题。这里要注意几点:
① 周弃的确可能已经重视“土化之法”,即前面所谓的“豢土”。《诗经·大雅·生民》有云:“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何意?“有相之道句,极重天之所以生万民者,非此稼穑乎?乃天能生,地能成,而不能使其民之生且成,弃若何以相天之时?若何以因地之利?……使稼穑之利昭然大播于天下,则有相之道也。”[85]《史记·周本纪》也说:“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86]这里的“有相之道”“相地之宜”不仅是有因地之利的被动接受,当然还有对土地进行考察及考察后采取相应措施的主动改造,即给土地提供“养料”“生命”。
② “土化之法”中主要有两种材料。第一种是动物的骨头(尸体)。第二种是动物的粪便。第一种用动物的骨头(尸体),正源自远古“血祭沃土”观念。最早的“土化之法”“豢土”是用人牲养土,即杀死神王献祭地母。这种“血祭沃土”习俗可能到周弃时代还盛行着,并以始祖神话的形式保存并流传下来,直到记载于文字并被逐渐雅化。所以即便到了《诗经》《战国楚竹书》中还留有对他“有相之道”“相地之宜”“豢土”的描述。周弃对后来“土化之法”的影响甚大。
③ 至于周弃时代,是否已经开始使用动物粪便来施肥,不敢确定。今之学者对《周礼·地官·草人》所载“土化之法”的理解颇多。有的认为已经使用动物粪便做肥料[87],有的则说只是用动物骨汁。尽管据《氾胜之书》和《论衡·商虫》的记载,周弃时期很可能已经开始使用动物粪便作为肥料,而这一记载很可能直接继承自失传的《后稷农书》,但这一记载也可能是受到《周礼》影响并误读后的结果。不过,既然在距今6000多年的西安半坡,便已出现了可能是带人厕的猪厕,表明人们已经开始自觉收集人畜粪便作为肥料。武丁卜辞中也有不少关于“田”(屎田、粪田)[88]的记载。甲骨文中有些记载还似乎说明有在土粪堆边占卜。土粪,即将人畜粪便、草木灰等与土壤混合而成的“粪”。它的使用非常早,到殷商时期已经是普遍的肥料[89]。那么,农业发达的周,在周弃时代想必已经将人畜粪用于肥田了。
如此,周弃的“豢土”之功,应该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继续推行具有宗教意义的“血祭沃土”,献人牲于地母和生殖女神;另一方面是发现了粪肥对于农业的实际作用,并开始理性地用于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