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信仰的相关习俗
厕神如愿辐射及扫姑、扫帚姑、箕帚姑、扫晴娘、灰七姑、茅娘、茅人、穷神、五穷娘、五穷媳妇、赵公明等俗神。关联的民间习俗有打灰堆、打如愿、得宝、送穷(送五穷、破五)等。总的来说,有关如愿的信仰大多以“求富”为核心,又往往表现为“穷”和“富”正反两方面内容。民间关于如愿的故事和习俗基本都是由此生发开去的。与厕神紫姑的原始神格后来发生偏移有所不同,如愿信仰到很晚都还始终保持着与粪便、粪扫的密切关系。
① “捶粪”“打灰堆”
南朝宋佚名氏《录异传》说当时已有“捶粪”习俗。南朝梁《荆楚岁时记》载:“(正月初一)以钱贯系杖脚,回以投粪扫上,云‘令如愿’。”[178]隋代杜公瞻补充说当时“北人”也有此俗,“正旦夜立于粪扫边,令人执杖打粪堆,以答假痛。又以细绳系偶人投粪扫中,云‘令如愿’,意者亦为如愿故事耳”[179]。捶粪,即用杖捶打粪便、粪堆,或将钱贯、偶人系杖脚以投粪扫的行为,实际上是模拟欧明捶粪欲使如愿出的情节。而系以“钱贯”,求富心理的表现更加突出。“捶粪”习俗又被称为“令如愿”“打灰堆”“打粪堆”“打尘埃”“散花”“卖冷”等,本质上都一样。如前所说,这一故事和习俗由来已久,一直在民俗信仰中绵延不绝,至今在中国南北仍有很强的生命力。
“捶粪”的以上两种形式在宋代都有。第一种用杖捶打粪便、粪堆的形式,如宋代范成大《打灰堆词》中有祝词:“除夜将阑晓星烂,粪扫堆头打如愿;杖敲灰起飞扑篱,不嫌灰涴新节衣。老媪当前再三祝:‘只要我家长富足。轻舟作商重船归,大牸引犊鸡哺儿;野茧可缫麦两歧,短衲换着长衫衣。当年婢子挽不住,有耳犹能闻我语;但如我愿不汝呼,一任汝归彭蠡湖!’”诗序中说:“除夜将晓,鸡且鸣,婢获持杖击粪壤致词,以祈利市,谓之‘打灰堆’。此本彭蠡清洪君庙中如愿故事,惟吴下至今不废云。”[180]第二种将钱贯、偶人系杖脚投以粪扫的形式,如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元日门”载:“今人正旦(大年初一)以细绳系偶人投于粪壤中,云:‘令如愿。’”[181]
明嘉靖《姑苏志》卷十三记除日夜“祀瘟,易门神、桃符,更春贴。画灰于道,象弓矢以射祟,其(有)祝词为‘打灰堆’”。[182]“祀瘟”“射祟”正体现的是粪神(厕神)的负面特征。嘉靖《江阴县志》卷四也说:“画灰于地,像弓矢,云以辟邪,画内书其祝词,曰堆金积玉,曰万斛千箱。”[183]既有辟邪,又有求富,体现了粪神(厕神)的两面性。《中华全国风俗志》引清代《吴中岁时杂记》记吴中地区“小年夜、大年夜。祀先之礼,相沿用昏,俗呼大年夜。或有用除夕前一夕者,谓之小年夜,又曰小除夕。俗又总呼之为大年小夜。鸡且鸣,持杖击灰积,致词以献利市,名曰‘打灰堆’”。[184]这里“捶粪”习俗已从小农经济中农人的个体“求富”,发展为商业经济中商人的行业性“求财”。江苏地区至今有“打埃尘”习俗:“腊将残,去庭户尘秽,或有在二十三、二十四及二十七日‘打埃尘’。”[185]此外,河南沘源县的灯节也是这一习俗之遗留。从正月十四到十六连续三日,在粪堆边进行的“散花”,与打灰堆一样,也是“求富”心理的反映。
有的地方还有粪扫禁忌,也是从如愿信仰习俗而来。《上杭县志》“岁时民俗”记载,元月二日,人家多不动帚,初三始扫地,此即《搜神记》所载,恐伤如愿神也。[186]从文献上看,这也是从南朝故事如愿被打的情节而来。《武进、阳湖县合志》记载元旦忌穿针线、不扫地,殆唐人恐去“如愿”意。[187]《嘉兴县志》“岁时民俗”记载元旦“禁扫地”,即岁旦藏粪扫之意,为乞如愿事。[188]《西安县志》“岁时民俗”记载元旦“忌洒扫,以通草花插粪帚上,呼曰‘如愿’”。[189]这种习俗一直流传至今,在现当代的民俗收录中也还可看到。如《中华全国风俗志》记载:“元旦日(即大年初一)不准使水土出门,即不泼水,不扫地,盖以为水土出门,即财气出门也。”[190]《中华风俗历》记载:“正月初一不做杂务,停止洒扫,因此除夕之夜各种事情完毕后,每家屋内必须做最后一次打扫,收拾干净,俗称扫地岁,不向户外倾倒污水垃圾,据说违者会破财。”[191]毫无疑问,与粪扫禁忌相关的帚姑、箕帚姑(箕姑)、扫娘、扫晴娘等都是如愿的演化。无论是粪扫崇拜(“捶粪”“令如愿”“打灰堆”),还是粪扫禁忌,其实所反映的求富心理如出一辙。
南朝时的“捶粪”“令如愿”,到宋代成了“打灰堆”,后来衍生出更多形式(见下),在民间根基深厚。粪扫崇拜和粪扫禁忌,形式上相反,本质上却相同。这一信仰在发展过程中,虽祭祀(举办)的时间、地点以及祭祀仪轨(举办形式)有所变化,但求富的心理却是一致的。南朝一般在正月初一,宋代在除夕黎明(也算是正月初一)或正月初一,取“新年开端”之意。在地方志中,也是以初一最多,其次是初一至初五,也有的在正月十四至十六三日,还有在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七、二十九、三十的。不过,总的来说,基本不出于正月和腊月,有取其“弃旧迎新”之意。
② “得宝”“石头神”
明代谢肇淛《五杂组》卷二“天部二”记载:
元旦,古人有画鸡,悬苇,酌椒柏,服桃汤,食胶饧,折松枝之仪,今俱不传矣。惟有换桃符及神荼、郁垒尔。闽中俗不除粪土,至初五日,辇至野地,取石而返,云“得宝”,则古人唤“如愿”之意也。[192]
从大年初一开始不除粪土,即上面所说的粪扫禁忌。到初五,去郊外野地取石回来,叫“得宝”,并说这就是古人所谓的“如愿”,那么粪土=石头=宝=如愿。《福建续志》“岁时民俗”也记载闽俗大年初一不除粪土,“至初五日,辇至野取石而返,云得宝,即古人唤如愿之意也”[193]。《闽侯县志》记载亦同。可知这一信仰和习俗一直得到了延续。
紫姑和如愿同为厕神,在民间多有混淆,所以也常见将石头神视为紫姑神的。《玉田县志》“信仰民俗”记载河北地区:“迎紫姑……其法,于元宵灯下,二、三女郎取汲器,涂灰泥于底,置砧石上以爨,上帚击而祝之,且击且举,能以缶引砧离地,徐步向前,有预糁谷数重,历轹其上,而砧不坠,则年丰。此名为请‘石头神’,亦曰‘请姑姑’。”[194]姑姑,即紫姑。其神格是职司“年丰”。汲器本用于取水,此处置砧石上以爨作炊具,又用扫帚敲击而祝。从所涉及的器物看,又是将扫帚神(如愿神)和灶神合祭。民间多有将厕神和灶神扯上关系的。此外,河南沘源闺阁游戏“抬石头神”的具体做法是,“先备瓦罐一个、平面大石一块、麻绳两根、木杖一条、香九炷、表五张,同置灶神前。先以麻绳将石头缚就一套,再将木杖插于套内。焚香毕,将表烧于罐中,口内念咒数句,即将石放于罐口之上,二人抬之直走,罐亦随行。……妇女之作此戏者,谓有神相助,故曰抬石头神”[195]。此处所载,与《玉田县志》的“迎紫姑”“请石头神”差不多。山东又有石秀才,见载于《庆云县志》。大概是正月上元前后三夜沿街张灯,村女请紫姑卜休咎,或请石秀才以卜事。[196]这里的石秀才,就是河北的石头神。

图2-3 送穷图
刘仲宇:《正逢时运——接财神与市场经济》,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
这种“取石而返,云得宝”的习俗,如今在中国民间很多地方都有。不过大多只留习俗痕迹,而没有神话故事了。有的地方(如四川地区)正月初一“拾柴”谓之“拾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③ “送穷”“破五”与穷神考
送穷,各地皆有,称谓颇多。如“送穷”“送五穷”“赶五穷”“赶五穷官”“填五穷”“填穷坑”“送穷衣”“送穷土”“送穷媳妇”“送五穷媳妇”“破五”“破五儿崩穷”“炙穷”等等。送穷的日期主要集中在除夕至初三、初五(如陕西、四川)、初六(如北京)、初七(如厦门)、初八(如泉州)、晦日(腊月二十九或三十)、正月二十九日(又称“下九日”“拗九日”“窈九日”“九九节”等,如闽地)、三月三(如闽北)[197],非常杂乱,部分地区的时间也与前面所说的“捶粪”习俗和粪扫禁忌相同。
西汉焦赣《焦氏易林》认为《剥》《既济》《临之兑》《临之归妹》等卦所代表的日子均为“贫鬼守门”日。如《剥》卦:“贫鬼守门,日破我盆。毁罂伤瓶,空虚无子。”[198]《临之归妹》:“域域牧牧,忧和(祸)相伴。隔我岩山,室家分散。”[199]《临之兑》卦:“贫鬼守门,日破我盆。孤牝不驹,鸡不成雏。”[200]《既济》卦:“啮啮,贫鬼相责。无有欢怡,一日九结。”[201]由此可见,贫鬼的神格主要是主消耗财物、断绝子嗣、夺取欢愉等。很明显,此贫鬼、穷鬼,就是后来所谓的“虚耗”之鬼。虚耗,顾名思义,是使财物耗散的鬼神。
西汉扬雄有《逐贫赋》,表达了自己想摆脱贫困失志处境却无可奈何的心情。其中有两句值得注意:“扬子遁居,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202]这里说到“贫鬼”是被弃在荒遐之地。当贫鬼听了他的抱怨后,说:“唯唯。主人见逐,多言益嗤。心有所怀,愿得尽辞。昔我乃祖,宣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203]表明了贫鬼身份本很显赫,与五帝有关。
南朝《荆楚岁时记》又云“晦日送穷”。[204]隋杜公瞻注云:“按《金谷园记》(时间不详)云:‘高阳氏子瘦约,好衣敝食糜。人作新衣与之,即裂破,以火烧穿着之,宫中号曰“穷子”。正月晦日巷死。今人作糜、弃破衣,是日祀于巷,曰“送穷鬼”。’”[205]这一说法在此后也得到了继承。如唐代《四时宝鉴》沿袭《金谷园记》的记载说:“高阳氏之子,好衣敝食靡,时号‘贫子’,正月晦日死于巷。世作糜粥敝衣,是日祝于巷,曰‘除贫’。故退之《送穷文》曰:‘正月乙丑晦。’姚合诗曰:‘万户千门看,何人不送穷。’竟如寒食竞渡之事止于此日也。”[206]
从唐代韩愈《送穷文》及段成式《留穷辞》《送穷祝》,可窥见唐代送穷风俗概况,宋代也类似。或“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207],或“判筒而槽,比箨而闾,细枲缠幅楮,饰木偶。家督被酒,请禳穷,将酹地歌舞”[208]。元代也有抛煎饼送穷的[209],如金朝元好问《送穷》:“煎饼虚抛絪撒堆,满城都道送穷回。”[210]后来形式更多,如民国《翼城县志》卷十六记载,正月初五谓之破五。早晨起来,取一点炉灰放到筐里,剪五个楮人,送到门外,焚香,放烟花爆竹而还,名曰“掐五鬼”,又叫“送穷气”。这天,以刀切面,煮而食之,名曰“切五鬼”。[211]
可穷鬼高阳氏子瘦约的原型又是什么呢?
南朝《荆楚岁时记》“晦日送穷”下,隋杜公瞻注云:“按《金谷园记》云:‘高阳氏子瘦约,好衣敝食糜。人作新衣与之,即裂破,以火烧穿着之,宫中号曰“穷子”。正月晦日巷死。今人作糜、弃破衣,是日祀于巷,曰“送穷鬼”。’”[212]同书在“其(正月十五)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下,杜公瞻注引刘敬叔《异苑》所载紫姑事毕,有“自尔厕中着以败衣,盖为此也”[213]。注又引《洞览》云:“是帝喾女,将死,云生平好乐,至正月半可以衣(败衣)见迎,又其事也。”三处皆提到“败衣”的事情。这说明隋代或杜公瞻所知晓的迎祀厕神的仪轨中就有在厕所中着败衣。他认为这种仪轨的源头就是高阳氏子瘦约的故事。最后杜公瞻引用《荆楚岁时记》之前的《洞览》所载帝喾女的故事来加以佐证,以说明这种仪轨的推行还可往上溯。可以说,他认为厕神(紫姑)、帝喾女、穷鬼三者有关,是很有见地的。
隋前的《金谷园记》说穷鬼是高阳氏子瘦约。高阳氏,即颛顼。《后汉书·礼仪志》记载:“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虎;一居若水,是为魍魉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沤庾,善惊人小儿。”[214]东汉蔡邕《独断》说:“疫神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215]《搜神记》卷十六所载又有区别:“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216]原来颛顼之所以有三个疫鬼儿子,乃是因为自己就是疫神帝。
古人认为人生病都是鬼神作祟,尤其是疫病;还认为在人的居住空间中,厕间最容易带来疾病。在东汉卫宏的《汉旧仪》中还保存着“区隅沤庾”四字[217],但后来被删去。区隅,角落。沤庾,此二字长期不得解。实际上,沤,就是沤粪之地,即厕间、猪圈或粪池。庾,应为仓库。这些空间隐蔽神秘,是人们认为最能招致鬼神的地方。
《山海经·海内经》记载颛顼身世:“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218]颛顼的父亲,是猪形的韩流,恐不是偶然。叶舒宪认为韩流就是井水之神[219],《说文》中“韩”就是“井垣”[220]的意思。日本黑羽宁认为猪形的韩流正反映了水田农业的诞生,猪就是谷精。[221]猪圈(猪厕)就是人厕。现在回过头去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发展:猪神、猪瘟神、粪神、厕神、井神(韩流)→疫神帝(颛顼,高阳)→疫鬼(颛顼三子)→穷鬼(高阳子瘦约)。至于高阳颛顼变为高辛帝喾,高阳子变为帝喾女,更是容易了。
前面已说,西汉时期,贫鬼就被描述成“虚耗”之鬼。“虚耗”之鬼也被道教体系纳入。东汉张陵《正一法文经章官品》卷一《主利宅舍》记载:“青龙君官将一百二十人,治匮室,主万民虚耗,不宜六畜,主利宅舍。”[222]南朝梁《荆楚岁时记》记载:“其(正月十五)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正月未日(五日),夜芦苣火,照井厕中,则百鬼走。”[223]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二十四日交年……夜于床底点灯,谓之照虚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三十九引《岁时杂记》云:“交年之夜(即腊月二十四日夜),门至床下以至圊溷,皆燃灯,除夜亦然,谓之照虚耗。”阙名《异闻总录》卷四:“京师风俗,每除夜必明灯于厨厕等处,谓之照虚耗。”[224]《唐逸史》记载:小鬼“绕殿奔戏上前。上叱问之,小鬼奏曰:‘臣乃虚耗也。’上曰:‘未闻虚耗之名。’小鬼奏曰:‘虚者,望空虚中盗人物如戏;耗即耗人家喜事成忧。’”[225]由上可知,贫鬼、虚耗、小鬼,实际上都是一个鬼,与粪厕鬼神有千丝万缕联系,人们常在门至床下以至圊溷、井厕等阴暗处照之以加驱逐。
总之,穷鬼(神)的原型就是厕神(包括与粪和厕相关的圈神、猪神、猪瘟神、疫神等)。其正面神格形成“以粪为宝”观念和以“求富”为目的的如愿信仰;而负面效应形成穷神禁忌和“送穷”习俗。正是由于这两方面都源于厕神崇拜,所以常常又会交融在一起。如北宋吕原明《岁时杂记》载:“人日(正月初七)前一日扫聚粪帚,人未行时,以煎饼七枚覆其上,弃之通衢,以送穷。”[226]就将“打灰堆”与“送穷”融合。又,康熙《乳源县志》卷八记载箕帚姑就是穷鬼;民国《赤溪县志》卷一将扫除与送穷相连;《湖南迷信之风俗》也说新年初一到正月初五称为破五,至初五灰屑不许外倾,一年必可聚财[227],同样是把粪扫禁忌和破五(送穷)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