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病场所与生命赐予

4. 祟病场所与生命赐予

① 祟病场所

贮藏式厕所,常与牲畜圈相连,并作为正房的附属,大都阴暗、潮湿、污秽、臭气难当,是至秽之所。《释名·释宫室》云:“厕……或曰圊,至秽之处宜常修治使洁清也。”[165]《广雅·释宫》:“圊……厕也。”[166]《玉篇·广部》:“厕,圊溷也。”[167]正是因为厕所污秽,所以需要“常修治使洁清”,故厕所又被称为清、圊。这些都是从厕所具有污秽的特点来说的。日本的厕所叫作“伽瓦亚”,本义是“粪”,厕所就是装粪的地方,或者直接称厕所为“臭屋”。

大概正是因为厕所具有污秽、恶臭等特性,需要疏离和遮蔽,所以厕所常常被建造于房屋的后侧,在整体的房屋结构布局中,只是作为主屋的附属。有时还是与人所居住的房子分离开来的一间小屋,多设在侧室或者屋后、院角落,甚至是离家较远的菜地。故“厕”又言“侧”。《急就篇》颜师古注云:“厕之言侧也,亦谓僻侧也。”[168]古亦多假“厕”为“侧”,如《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云:“(张释之)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苏林曰:“厕,边侧也。”“厕”与“侧”音义两通。[169]《汉书·汲黯传》云:“上踞厕视之。”[170]日本的厕所也常被称为侧屋、背屋、外、角、闲所、雪隐——皆隐蔽且有从日常生活或伦理范畴排除而边缘之意。

“厕”为象形字,像一间封闭的屋子。“厂”常与“广”通用,表示与房屋有关。偃、匽、屏、厕等都曾为古代厕所之名。《庄子》说:“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晋代郭象注释说:“偃谓屏厕。”[171]王念孙疏证说:“匽(偃)与屏皆取隐蔽之义。”[172]《说文解字》云:“庰,蔽也。”段玉裁注云:“此与尸部之屏义同而所谓各异。此字从广,谓屋之隐蔽者也。”[173]《释名》:“厕……或曰轩,前有伏似殿轩也。”[174]均突出了厕所的隐蔽性特征。考古发掘也可佐证。墓葬厕所一般也位于墓室之侧或墓葬后方。如前面岭南汉代“干栏式”陶屋,厕所基本位于房屋后面。[175]

隐蔽、污秽、卑湿的环境当然会滋生细菌,引发疾病。不过鬼神信仰者们普遍认为人的疾病和死亡并不是来自“物质性”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而是来自看不见的鬼神世界。后者通过“物质性”世界与人发生关系,导致人生病,称之为“祟病”[176]

在内,古人认为人的身体中藏住着百神。《黄庭内景经》云:“胆神龙曜,字威明。”[177]《云笈七签》云:“胃神名同来育,字道展。”[178]人生病,不是身体生病,而是鬼神作祟;而鬼神作祟,又因人的“阴气”太重,即祟病的根本原因是“阴气为害”。《医钞类编》引《大全良方》云:

妇人梦与鬼交,由脏腑虚,神不守,故鬼气得为病也。其状不欲对人,或时悲泣,脉息乍大乍小,乍有乍无,或脉息迟伏,或如鸟啄,皆鬼邪之脉。又脉来绵绵,不知度数,而颜色不变,亦其候也。夫鬼本无形,感而遂通,因心念不正,感召其鬼,附邪气而入,体与相接,所以时见于梦。治法则朱砂、雄黄、麝香、鬼箭羽、虎头骨,辟邪之属是也。或迹其鬼所在,令法师入其中毁之,其病即安。[179]

这里说“夫鬼本无形,感而遂通,因心念不正,感召其鬼,附邪气而入,体与相接,所以时见于梦”,又云“凡人脏腑安和,血气充实,精神健旺,荣卫调畅,则妖魅之气安得而乘之?惟夫体质虚衰,精神惑乱,以致邪气交侵……”并引《石室秘录》说“中邪遇鬼,阳气衰也”[180],即认为不是鬼主动要害人,而是阴气相感的结果。鬼为阴气,人“阴盛阳衰”,两者便会相感。这时就要服食或佩戴具有阳气之物。钱方义遇到厕神以后,用麝香塞鼻,一方面是抵御厕中恶臭,另一方面也是“以阳克阴”。

在外,人除了生活在历史、社会、地域等大环境中,还身处于日常小环境中,甚至后者还更让人身临其境。鬼神正是将“小环境”作为媒介或通道,作祟于人。李建民曾总结“祟病”发生的场所一般是宗教祭祀场所、郊野山林人迹罕至之地、坟冢尸丧之地、空房冷寓之所、客舍馆驿等五种。[181]无论是上面哪种场所,又多少与厕所场域有关。比如,唐李冗《独异志》和南宋洪迈《夷坚乙志》所载女鬼魅惑男子致病至死的故事,虽发生于“客舍馆驿”,但这里的女鬼都是厕鬼,出没于厕所。

更何况,厕所被认为是“阴气逼人”之处。厕所是汇聚人畜屎尿的地方,而人畜屎尿为“至阴之物”。宋唐慎微在《证类本草》中说:“人屎,寒……粪清,冷。……人溺,寒。……小便,凉。”[182]因此,“妇人产后百日以来……特忌上厕便利,宜室中盆上佳”[183]。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记载妇女产后护养方法:“满月之内,尤忌……上厕便溺。”[184]宋代杨士瀛《仁斋直指》也说:“久痢登厕,风冷入于肠胃,以致两脚削小成鼓槌风,而痢又不止。”[185]由此可知,厕所在人们的观念中的确阴气逼人。

传统厕所具有隐蔽、危险、恶臭等特点,人们除了必要的排泄或喂猪,不会停留,自然是招致鬼神出没、停驻的绝佳场所。因为鬼神尚幽。宫室空闲,自然会有鬼怪。[186]《医钞类编》还专门记载有“室晦”病[187]会导致气虚阴亏,而厕所可以说是人类活动场所中的至幽之所、至晦之室。

祟病与场所的关系,为道教所吸收,并形成道教文化中常讲的“注气”“注鬼”观念。如沈金鳌在《邪祟病源流》中记载:

邪祟,内、外因俱病也。其因于内者,若癫邪、郁冒、猝死等征,皆缘自己元神不宁,恍恍惚惚,造无为有,如有见闻,乃极虚之候,非真为鬼邪所侮也。其因于外者,若十疰、五尸、中恶、客忤、鬼击、鬼打、鬼排、鬼魅、鬼魇、尸厥等征,皆实有邪祟为患,不问其人虚实强弱,皆能犯之。

何谓十疰、五尸?……十疰、五尸,为病相似。或因人死三年之外,魂神化作风尘,着人成病。或逢年月之厄,感魑魅之精,因而疠气流行身体,令人寒热交作,昏昏默默,不能的知所苦,积久委顿渐成痨疾,肌肉尽削,以致于死。死后复传疰他人,惨至灭门,可胜痛矣。何谓中恶?凡人偶入荒坟、古庙、郊野、冷厕及人迹罕到之处,忽见鬼物,口鼻吸着鬼气,卒然昏倒,不省人事,四肢厥冷,两手握拳,口鼻出清血白沫,狂言惊忤,与尸厥同。……何谓客忤?即中恶之类,多于道路得之,亦由感触邪恶之气,故即时昏晕,心腹绞痛胀满,气冲心胸,不速治,亦能杀人……何谓鬼魇?人睡则魂魄外游,或为鬼邪魇屈其精神,弱者往往不得寤,至于气绝。此证于客舍、冷房中得之为多。[188]

所以古人讲究居所远离冢墓集中之地,以避免死气伤害[189]。厕所作为双重污秽之地,自然是鬼神出没之处。胡梧挺指出,“在唐代乃至整个中古时期,以厕所为媒,鬼神-厕所-疾病三者构成了一种相互交织的关系:厕所因其结构及位置上的特殊性,被视为鬼神栖居、出没的场所;而作为粪尿集中的污秽之所,厕所又成为时人观念中可能导致疾病的环境之一。换言之,厕所既是鬼神活动的‘乐园’,又是滋生疾病的‘温床’”[190]

治疗“祟病”的方式,自然也是鬼神之法,如占卜、压胜等方式。民间常常并非按照医理来疗疾,而是遵循民俗疗法。“民俗疗法看似虚无、荒诞、不可究诘,却是心灵最真实的感受。当疾病缠身,无可遁逃时,占卜、除魅、压胜、宗教抚慰,反而成为灌注心灵的活泉,反转荒诞,回启真实的感受与意义。”[191]舒兹认为,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现实的,是人们的主体经验意义,而非物质客体的本体结构[192],所以受到病痛折磨时的感觉才是刻骨铭心的真实存在,至于治疗的方法,则是顺从社会的法则而已。也就是说,治疗方法的选择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人相信哪种方法,这种相信才是最真实的。事实上,很多时候疾病的痊愈正是依靠了这种“信赖”。巫术也正是基于此而产生并发生效用的[193]。将厕所视为祟病场所,又将厕所之物视为压胜巫术道具(详见第二章第二节之《粪尿作用的魔化:污秽压胜与治愈之药》),当然也是依赖了这种心理。

② 生命赐予

“厕”具有两面性。它既是疾病的播撒者,又是生命的赐予者;既是破坏和死亡之所,又是治愈和再生空间。人们敬重厕神是和生育文化联系在一起的。[194]

《国语·晋语四》记载:“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少(小)溲于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注云:“豕牢,厕也。溲,便也。”[195]“豕牢”即“厕”,甲骨文作“0”“0”,象猪在厩里。大任在猪圈小便而生了文王,文王平安无事。古人崇尚万物有灵,更何况明君圣贤的诞生,岂能无神?许慎《五经异义》云:“《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196]这与《诗经·大雅·生民》“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灾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197]有同样意味。生子如便,以表其顺;圣人出生于厕,以表其神。《隋书·百济》记高丽国一侍婢生了一个男孩,“(国王)弃之厕溷,久而不死,以为神,命养之,名曰东明”[198]。弃之于厕而不死,必定受到厕神护佑。

民俗中将厕所(马桶、粪尿)视为生育之所的比比皆是。明清两朝,陕西妇女在厕所里分娩,大多数婴儿都是降生于马桶。“在湖北农村,新娘的陪嫁品中常有一只马桶,桶里用棉子埋着红蛋。抬嫁妆的小伙子,往往以抢吃马桶中的红蛋为一大乐事。棉子者,喻子孙沿绵也。”[199]今江浙一带结婚还有“担马桶”的习俗。台湾地区的“生子桶”“担子孙桶”如出一辙。如《台北市志》记载:“分娩时,产妇多坐在床上,身靠叠高棉被,或席地坐用‘生子椅’(婚嫁时,由女家带来之低椅二只,一为坐用,一为踏用,以利催生,或称‘脚踏椅’)。产褥,以旧衣、稻草、油纸类铺成,侧置‘生子桶’以放秽物。”[200]《台北市志》还记载了担子孙桶的习俗:“挑夫将子孙桶挑至新娘房,念四喜句,可享红包。其句为‘子孙桶,过户碇,夫妻家和万事成’,‘子孙桶,捾入房,百年偕老心和同’。又,开轿门时,亦由轿夫念四句,如‘今要轿门两旁开,金银财宝做一堆。新娘新婿入房内,生子生孙进秀才’。”[201]在古代日本和韩国,马桶不仅是女子的重要陪嫁物,也是夫妇爱情的象征物。[202]

此外,不少生育禁忌也与厕神信仰有关。如台湾地区,“孕妇盂兰盆时忌将腰桶(洗浴盆)放门外,以免触怒普渡公”[203]。腰桶就是产儿盆。又如台湾山地族,“妇女临盆阵痛,不告知族亲兄弟,除产婆外,其他家属概不在场,丈夫须住他处,数日后始可返家”[204]。甚至有些地方(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西藏),认为女人生子是污秽、邪恶的事情,所以必须到“至秽之所”的厕所(或者其他封闭的肮脏之地)当中去生。

日本《古事记》还记载了春山之霞壮夫与伊豆志娘子的故事。诸神都想娶伊豆志娘子,可是都失败了。哥哥秋山之下冰壮夫对其弟春山之霞壮夫说道:

“我对伊豆志娘子乞婚,但不可得。你能够得到这娘子吗?”

回答说道:“那容易得到。”

其兄说道:“若是你得着这娘子,我便和你赌赛,脱去上下的衣服来,并且用身子一样高的酒瓮酿一瓮酒,具备了山珍海错,给你做彩。”

其弟将其兄的话告知母亲,其母即取藤蔓,在一夜里悉为缝织衣裤鞋袜,并作弓矢,取衣服着上,弓矢佩上了,遣往那娘子的家里去,那衣服弓矢悉化为藤花。于是春山之霞壮夫将弓矢挂在娘子的厕所上,伊豆志娘子见了这花,觉得奇异,持将来时,霞壮夫即立在那娘子的后边,走进屋里去,遂与寝处,乃生一子。[205]

春山之霞壮夫引诱伊豆志娘子,并与其交媾于厕。这与之前讲述的大物主与少女势夜陀多良比卖的故事差不多。神话中的某些情节,后来变为民俗。比如在日本的石恒岛,婚礼结束后,新娘在踏上婆家正屋的地板之前,新郎要一直躲在厕所里。这显然就是模拟春山之霞壮夫的行为,俗以为这样才吉利。

厕所与婚媾、孕生的密切关系,使厕神成为产神和小儿保护神。这种情况在日本特别多。他们在厕所里摆上用纸、稻草、泥土、玉米皮和须等材料制作而成的人偶来代表厕神,形象各异,但以背小孩的女人或夫妇人偶为多,体现出强烈的生殖祈求意愿。他们把厕所里的石头当作宝贝或者产神,或是在厕所里挂上扫把、拂尘等来表示厕神神体,然后献上米糕、点燃蜡烛进行祭拜。这些都是把厕神视为产神的缘故。日本学者大胜时彦说:

很奇怪的是守厕神和分娩有密切的关系。人们普遍相信:生孩子时没有产神的帮助就不能生孩子。被供奉得最多的产神是扫把神,其后是山神和守厕神……在中部地区,人们认为没有守厕神的帮忙就不能生孩子。在武州的芳野村,他们相信要做红豆饭献给守厕神和扫把神才能顺产。他们相信扫把神与守厕神的关系是很密切的。武州的入间和比企两郡,把厕所的扫把当作产神供奉,在3月19日和11月19日献上祭礼。[206]

人们笃信祭祀厕神可以减轻产妇的生育痛苦,所以孕妇把厕所打扫得越干净,生孩子就越顺利,所生的孩子也越聪明美丽。大胜时彦认为,这种观念大概是源于人们认为厕神是美女神的缘故。[207]产妇有时也把厕神人偶放在床边或枕边获取助力,如若真的生产顺利,孩子出生后便要及时还愿答谢厕神。

厕神不仅能保佑孩子顺利出生,还是孩子一生的保护神。给孩子起名儿,要出去捡石头放在厕所里;孩子发生痉挛,要在厕所给他“喊魂儿”;孩子生病,要抱着他绕着厕所跑;孩子“长一岁”,要摆上饭菜答谢厕神;梦见掉牙齿会死掉,把梳子挂在厕所就会顺利渡过难关;孩子牙齿掉了,要将其扔到厕所的房檐或房顶上才能长出好牙;得了睑腺炎,要埋炒豆子于厕所石阶下并咒愿方能痊愈……总之,厕神几乎掌管着孩子(及家人)的所有疾病。她既能播撒疾病,又能保佑健康。[208]

正因如此,日本学者饭岛吉晴从空间论的角度来分析说:“厕所属于房屋的背面领域,带有不净、污秽、恶心、恐怖、漆黑、腐败等否定性形象,是人们控制不住的空间。但另一方面,厕所通过这个否定性形象成为创造新的东西的场所,也是我们领悟全体性中不可缺的部分。它是我们与深层心理最密切的地方。厕所中介一个人或者东西从一个秩序到别的秩序变化的过程,它是兼有破坏和产生的两义性空间,是我们内部的异界。”[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