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屎田”到“贩粪”

1. 从“屎田”到“贩粪”

① “以粪为宝”简史

粪作为财富的象征应是在粪肥的作用被理性认知之后,或从距今6000多年的半坡开始,或从距今4000多年的周弃开始。甲骨文中已有“屎田”及在土粪堆边占卜的记载,土粪也已成为殷商时期的普遍肥料[140]。此后,伴随着西周的“三圃制”、战国的“垄作法”、西汉的“代田法”[141],粪肥的使用更加多样化。

历代统治者在“以农为本”的国策下,都大力奖励农耕。汉代已经出现了种肥、基肥、追肥的施肥技术。[142]人畜粪便,是最主要的基肥。广东佛山澜石东汉水田模型中的粪堆[143],有力地说明了当时已广泛使用基肥。此外,施肥方法又有“撒漫法”和“穴施法”之分。[144]西汉晚期的重要农学著作《氾胜之书》开篇《耕田法》第一句就是“凡耕之本,在于趣(趋)时和土,务粪泽,早锄早获”[145]。当时的主要肥料是蚕矢和人畜粪尿。尤其对蚕矢、蚕蛹的溲肥之用做了详细记载。东汉王充在《论衡·率性篇》中主张“深耕细锄,厚加粪壤”[146],认为施肥是增产的重要条件。东汉班固在《汉书·沟洫志》中记载:“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147]这又是利用白渠中具有肥效的淤泥作为粪壤。值得注意的是,在汉代推广并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人厕猪圈(猪厕)合一建筑形制,说明人畜屎尿已被广泛收集并运用于农田施肥。(详见下一章)

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方和北方分别种植苕类、豆类作物作为绿肥。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既而规定了播种不同作物的“上时”“中时”“下时”,并列举出六种肥料,首当其冲的仍然是人畜粪尿。唐宋的情况也差不多。宋人特别重视粪肥,将“粪”称作“粪药”,“以言用粪犹药也”。[148]元代王祯的《农书》也辟出专章讨论粪肥,并认为任何土壤都可种庄稼,关键就是施肥:“土壤虽异,治得其宜,皆可种植。”[149]又说:“田有良薄,土有肥硗,耕农之事,粪壤为急。粪壤者,所以变薄田为良田,化硗土为肥土也。”[150]这一时期肥料的种类已大大增多,除了主要以窖粪(人畜粪)、圈肥(踏粪)、苗粪(栽培的绿肥)、草粪(青草堆肥)外,还有火粪(熏土)、泥粪(塘河泥)和石灰等。[151]

明清以来,肥料种类实际上已没有多大变化。明朝万历年间的《农政全书》卷六记载:“劚起宿土,杂以蒿草,火燎之,以绝虫类,并得为粪。”[152]清钱泳《履园丛话》记载:“农人每以粪壤为肥禾之用。”[153]清代杨屾《豳风广义》中把肥料分为十大类,排在首位的仍然是人畜粪尿。[154]直到近世仍是如此。

② 粪肥的商业化

粪便交换应在物物交换时代就有,但今天意义上的“贩卖”应是从宋代开始的。宋代把清扫大小便的人叫作“倾脚头”,粪便是他们的生财之道,所以当清扫的领域被别人侵夺时,必据理力争,甚至要弄到打官司的地步。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诸色杂货”记载:

杭城户口繁夥(多),街巷小民之家,多无坑厕,只用马桶,毎日自有出粪人瀽去,谓之“倾脚头”,各有主顾,不敢侵夺;或有侵夺,粪主必与之争,甚者经府大讼,胜而后已。[155]

元代农人为了储粪,几乎家家都要拾粪。为了方便收集和出售,随处可见路边修建的公厕,称之为“粪厂”。私厕之粪便由粪夫收集来卖给粪厂。粪夫人数众多,行规严格。明清京城设有专门的管粪机构,规定了收集粪肥的范围、手续,以及惩戒条例。[156]

粪尿之载,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故多只能在小说家言中寻求。小说家喜谈粪事,虽出于调侃,但亦可窥见历史真实。晚清小说中有一短篇《粪叟传》很值得注意。它以夸张而传神的笔触描写了一位精通“土化之法”的粪叟通过“贩粪”而致富的故事。

文中所谓“先世仕于周为草人”“周公采其术,著于《周礼》”之类,虽不必尽信,但中国的“土化之法”历史悠久当是可知。粪叟所掌握的“土化之法”是家传之方,秘而不宣。他的治粪之方非常系统成熟:有专业的粪具以及专门的储粪化粪之地;深谙各种不同种类的粪肥特性和使用方法;能让粪尿发挥最大肥效,以有利于农业丰产。这基本能反映当时的治粪情况。最后他终于赖此而致富成名。“有所利,虽数百里求之不辞。弗获,则百计经营,卑躬屈节,必欲其得而后已”,“吾固所利于此也。舍是,终身贫且贱矣。”[157]这些还表现出处于小农经济中的粪叟对于金钱财富的渴求,是转型期的农民形象。实际上,直到20世纪,收集各家粪便,再卖给郊区农民,都还是一个带有垄断性的重要行业。不仅中国,凡是农业国家基本都有这样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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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日本运粪的部切船

〔韩〕金光彦著:《东亚的厕所》,〔韩〕韩在均、金茂韩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234页

传统日本对粪肥的珍视,有过之而无不及。《东亚的厕所》用了整整一节来讲述日本的“大便贩子”。日本的贩粪是从14世纪镰仓时代开始的。到了江户时代,各城市都把粪便卖给近郊农人,这成为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房东甚至与租客争占粪便,并形成约定:大便归房东,小便归房客。甚至租客的粪便还可以抵扣房租。[158]日本有这样的俗语:“大家庭的孩子靠粪养活”(粪可以卖足够的钱);“吃糕和吃粪一样”(可以用粪换食物);“多吃多拉的媳妇是很难得的媳妇”(可以积累足够的粪肥);“人在四公里以内,就要回家上厕所”(肥水不流外人田)。[159]那时,在大阪周边,还常常出现运送粪便的“粪船”,并唱这样的谚语:“天下财富都在大阪,大阪的财富都在粪船上。”(图2-2)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40年代末,而韩国也基本持续到了20世纪50年代。[160]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劳伊斯(1532—1597)也曾这样记载:“在欧洲,要付给淘粪人钱;但在日本却相反,淘粪的人要交米和钱给人家。在欧洲……人的粪便被当作垃圾扔掉;但在日本……人的粪便却被用作菜田的肥料。”[161]

总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才能财源广进、国泰民安。在这个序列中,正如《盐铁论·水旱》所说:“农,天下之大业也。”[162]而在农业中,粪肥又是关键要素,是农业之基、财富之根。《广雅·释诂四》云:“粪……饶也。”王念孙疏证云:“粪之言肥饶也。”[163]因此与粪肥相关的粪神(厕神)自然会成为人们所崇拜的对象,这一点和西方完全不同。早有学者指出:“西方农民很少用粪便作肥料,人们任凭粪便在便池中日积月累,直至装满,人群熙攘之地尤其如此。相形之下,东方的农民则将城镇各处收集来的粪便视为一种重要物品。”[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