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始相续”的地母神

2.“终始相续”的地母神

随着农业和畜牧业的发展,谷物被广泛种植,野猪被驯化。接着,豕牢与人厕合一,人类开始了自觉地规模性地积累粪肥的历史,这些观念必然都会被带到厕神信仰中来。家猪食物(谷物、人便)→家猪肥胖体型(取肉、食物、祭祀牺牲、财富象征、母体象征)→家猪粪便(促进农业生产、沃土、地母)→家猪食物……本就形成了一个终始相续、周而复始的循环系统,于是神话中常将家猪视为谷精、地母,表现出“终始相续”的特点。再加上家猪主要以谷类为食,因其食谷便能化谷,在古人的思维中也是很自然的。《说文解字》记载:“豢,以谷圈养豕也。”[229]《国语·楚语下》韦注说:“草食曰刍,谷食曰豢。”[230]《荀子·荣辱》注也说:“豢,圈也。以谷食于圈中。”[231]

《说文解字》云:“亥,荄也。十月微阳,起接盛阴,从二。二,古文上字。一人男,一人女也。从0,象褱子咳咳之形。《春秋传》曰:‘亥有二首六身。’……0,古文亥,亥为豕,与豕同意。亥生子,复从一起。”[232]亥、荄、豕三字古相同,都有“终始相续”的含义,即既是开始,又是结束,还是周而复始。《方言》卷三说:“荄……根也。”[233]《尔雅·释草》说:“荄,根。”《淮南子·天文训》云:“亥者,阂也。”[234]《释名·释天》说:“亥,核也。收藏万物,核取其好恶真伪也。”[235]此外,之前也说过“豕”具有地母特质,生养、吞噬万物。

明代杨升庵《艺林伐山》云:“十二属之说……天地自然之理,非人所能为也。日中有金鸡,乃酉之属;月中有玉兔,乃卯之属。日月阴阳,互藏其宅也。故篆巳字作蛇形,亥字作豕形,余可推而知矣。”[236]他认为“亥字作豕形”有其自然天理,并非纯属杜撰,而十二支中,“亥”为末,紧挨着“子”,正是“终始相续”性的遗留。不仅如此,东巴经所载纳西人二十八宿记日法[237],也体现了用“猪”来表示“终始相续”的观念。

猪的“终始相续”性、地母性,记录了猪被驯化的历史,以及畜牧业对农业的杰出贡献。所以猪在神话中常表现为不仅可以为人类提供肉食,还可以提供谷物等粮食,并成为食物、富足的象征。比如台湾排湾族神话说,无父无母的兄弟俩,难以维持生计。一位田间老人秘密传授他们耕作之方,让其翻土种下骨头与葫芦种。没过多久,骨头变成了猪,而葫芦种则变成了粟。二人兴高采烈地在田地里杀猪煮饭,将剩下的猪赶回去。可是村里人却嘲笑他们把乌鸦敬为祖父。老人听后就令谷物和猪都消失了。兄弟俩又恢复了往日的贫穷。[238]

种下骨头(猪骨),如同播下种子,可以生出猪,将动物的生产与植物的生产完全等同了。猪和粟是同时产生的,正反映了畜牧业和农业的同步关系及相互影响,也暗示了粪肥的使用推进了农业的进步。另外,猪的生殖作用是双重的,它不仅决定着人类种的繁衍(祖父),且赐予人食物(谷物)。“杀猪做饭”是快乐的源泉,是富足的象征。有猪则富足,无猪则饥饿。猪在这里成为“生-死”“穷-富”转换的媒介,当猪消失后,人也就陷入饥饿,濒临死亡。

南太平洋赫维岛民(Hervey)也有类似神话。盲人父亲玛鲁和儿子卡申加遭遇饥荒。儿子把香蕉根和鱼留给父亲,自己只吃些贝类海生物。后来儿子骨瘦如柴,快要死了。父亲拿出所有剩余的食物备了一顿大餐。父与子大吃一顿后,父亲让儿子用树叶和草把自己覆盖起来,并告诫儿子要等到第四天蠕虫爬出后才可揭开看。等到卡申加再次回到这里,覆盖父亲身体的东西全都散开了,从土里冒出一群颜色各异的猪。卡申加最后变成了最富足的人,并成为岛上的首领。[239]这个神话中,腐烂的身体其实就是前面的骨,也是原始的肥料(原始粪肥、大自然腐蚀物、粪壤、地母),将贫瘠的土地变为肥沃的土地,并滋养出具有“谷精”特点的新生命,这就是猪。而猪作为地母的象征,带来了一切满足。

据弗雷泽《金枝》,古希腊和北欧都曾有过将猪视为“谷精”“地母”的观念。他们把猪骨保存到播种时刻,届时埋到地里或和在种子里播撒。收割的最后一捆谷子被做成“圣诞猪”,届时打碎拌在谷种里,俗认为这样才能五谷丰登。[240]古希腊在纪念谷物女神珀耳塞福涅的“塞斯莫福里亚节”里,众人将猪和面饼丢到地下洞穴中,并在节日里让妇女们分食“圣餐礼”。弗雷泽指出,有的神话还能复原这一仪式,证明神话隐喻所要表达的正是珀耳塞福涅及其母亲德墨忒尔既是母猪本身(植物和动物的种子),又是大地裂口、地母。[241]在这里,家猪与女神、猪肉与谷物,是一体的。“圣餐礼”吃掉的当然不仅是猪肉本身,更是神体——猪神、生殖女神、地母神、谷精的结合体。扔进洞穴中的是献给地母、女神的礼物,也是“猪种”“谷种”,来年取出后奉祀于母神祭坛,并将这丢到洞穴中腐烂后的猪肉和谷种拌在一起,确保好收成。[242]这与上面的故事一样,涉及“血祭沃土”,于此笔者在第二章已有论述。

有时候,在“生命”的形成过程中,还特别强调“猪”(地母)是孕育和蓄积待发的关键。人通过变成“猪”分享了神圣的生命力,从而变得更加强壮。这里不仅有将家猪视为地母、谷精、富足的理念,应还有对原始野猪力量的崇拜。如《奥德修纪》记载,刻尔吉女神用魔棒把人变为猪,关在猪圈里。后来女神在奥德修的说服下放了他们,并用草药将其变回人形。再次变回人形的他们便与众不同了,他们因分享了猪(地母)的神力,所以“比以前更年轻,更壮健魁伟”[243]

总之,无论是人猪转换、崇猪为图腾祖先,还是人猪交媾,其实内涵都差不多。猪作为“终始相续”的大母神是元象征(Metabolic symbolism),贯穿始终。她代表着谷精、食物、地母和一切满足,既可化身为植物、动物,又可以化身为生殖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