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师与慈父——记我的导师卢斯飞先生

良师与慈父——记我的导师卢斯飞先生

彭春华

卢斯飞先生是我的导师,他是个博学、慈祥又很幽默的长者。

刚到学校时,我很有点怕他。导师云者,我以为是一本正经,随时随地准备给人作示范,作指导,板起脸训人的。但我很快发现卢老师不是这样。记得第一次上现代文学思潮研究课的时候,那时春节刚过,听课的人很多,还没打铃,教室里就坐得满满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静静地泻在讲台上。我们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不时地抬起头看一下门口。卢老师白色的衬衣外面罩着件带扣子的深色夹克,整整齐齐地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讲义,笑着说,春节里,我女儿给我买了一件意大利圣保罗的衣服,我就等着今天上课穿来,等了好几天,哪知今天太阳这么大,热得硬是穿不了。我们都笑起来,距离一下子拉短了。接触多了,知道老师一点架子也没有。今年(注:2005年)师兄郑飞中要毕业了,我们同门的要一起照相。六月初老师做了一个大手术,刚从医院里出来。我们商量说,老师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不必和我们一起照了。但他不同意,我们只好簇拥着老师出来。那天太阳很温和,竹林青翠欲滴,不知名的花儿竞相开放。在沉闷的医院里待了一个多月,乍回到学校的老师兴致勃勃。我们也高兴得不得了,几个女同学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摆了各种造型和老师照。我们十几个人,一个个要和老师照:两个人的,三个人的,04级的合影,05级的合影,04和05级的合影,03、04和05级的大合影。花坛的,草地的,雕像前的,大门口的,我们发挥着学美学的想象力,吵着嚷着,一个个地试验了去。到后来,老师说,你们设计好吧,摆好了我就来,我先在石凳上坐一会儿。我们这才发现,老师的额角尽是汗。他可是从医院回来才两天哪!我们太不懂事了。

老师待我们好。有一次老师请我们在金大陆吃饭,酒席设在二楼一个雅致的厅里,我们去的时候,老师和家人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那天的菜全是我们爱吃的,什么牛肉里脊呀,剁椒鱼头呀,具体的菜名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口味咸辣,很对我们的路子。我们十个同门的师兄妹,除了黄萍和冯芳是南宁本地的,柴晋湘是山西的,其余都是辣不怕的两湖的。我们大快朵颐,吃得咂吧咂吧地响。老师和师母偶尔点一下筷子,坐着笑吟吟地看我们吃。上来一碗宾阳酸粉,我夹了一筷子,舌头都酸麻了。老师笑着说,那不是你的菜,是冯芳的。说这话的时候,冯芳正津津有味地把一大块粉放进嘴里,大口地嚼着。老师给我夹了一块扣肉,说每人一块,你带头先吃,免得回去老婆不认识你。大家都笑起来。那是一块半肥半瘦的五花扣肉,我夹起来,酱红酱红的,一口送到嘴里了,滑滑地,又不腻,很好吃。轮到几个女同学,她们悚悚地,怕肥,最后我又帮吃了不少。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和师母喜欢清淡,一点辣的不吃的,肥的也少吃。那桌菜,是他叫在湖北读过大学的女儿卢滢特地为我们点的。那一桌饭,老师和师母是饿着肚子陪我们吃完的。

卢老师爱抽烟,有时一根接一根地抽,我们看着心疼。那天在从医院回来的车上,黄萍大着胆子劝老师把烟戒了。卢老师愣了一下,抽烟不好,你们莫学我,你们别抽啊。我这是以前坐牛棚挨斗时养成的,戒不了。我们都不说话。过了一会,老师摸出一支烟说,它是我的朋友,没有它我可能熬不过那些日子了。现在生活好了,老朋友也甩不掉了喽。老师轻轻地笑起来,我们听得心里酸酸的。老师很少和我们讲过去受过的苦。我们只从师兄那里零零星星地探得他是武大的高材生,程千帆的弟子,大学毕业时被打成右派,然后被发配到遥远的内蒙古,在一所普高里教了好多年,之后费了好大劲又从北方调到南宁。有一次,不知怎么说到学校一些右派老师的命运上去了,我们趁机问老师。老师说,我受的那些苦,比谁的都多。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再提那些伤心的事。我可以想象得到,在无穷尽的问讯之后,在无数的精神折磨和人格侮辱之后,老师在牛棚里默默卷烟,点火,吸烟的情景。那哪里是烟叶,那分明是苦难的麻醉剂呀。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老师熬到了天亮。

老师要我们上进。有一次为了报培养费,我和张晓霞一起找导师签字。老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从没见他看电视这么专注。我们指给他签字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就签了。收起本子,我俩起身准备告辞。晚上九点老师和师母按例要出去散步,去之前我们算好坐一下就走的。但老师一把拦住我们,说坐会儿吧,一起看看电视。我俩这才注意到电视里正放着《同一首歌——走进厦门大学》。画面上厦大的校友余光中先生正在朗诵自己的《乡愁》,海风吹拂着老诗人的银发,舞台下成千上万的学生挥着荧光棒为诗人喝彩。学校很美吧。我们点头。你们的师姐宋向红就在这儿读博士。我们看着主持人朱军好久没说话。考博很难吧。我怯怯地说。只要用心,不难,宋向红考了英语,专业课,总分三个第一,还不是在我们这儿读的。你们也要努力呀。我知道老师的期望,除了宋向红,先前的师姐张军考上了华东师大,李松考上了武汉大学的博士。老师要我们把这个传统继承下去啊。师兄李松博士毕业留在了武大,老师知道了非常高兴,叫我们到家里聊天,拿他自己年轻时在武汉大学读书的照片指给我们看,还把前几年武大校庆的录像片放给我们看,一边看一边给我们点评。武汉大学是老师的母校,一谈起来老师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年轻的梦留在了武大,现在他的学生给他续上了,他比自己在那儿还高兴呢。这种气氛感染了我们,我们几个再也不敢虚掷青春,浑浑噩噩了。

我又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碰到了老师,他提着鼓鼓囊囊一帆布袋的书,慢慢往家走着,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落在他的肩上,我忽然有一种很温暖很圣洁的感觉。四十多年了,老师一直走在这条渡人的路上,一拨一拨地把学生送到对岸。他曾承受过生活的磨难,但他把磨难化作了温暖的阳光,抚慰在一届届学子的身上,让他们终生难忘。

当我再次续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十年之后了。一转眼,卢老师八十了。我拧亮台灯,十年的事情一件件从记忆里浮起来。

卢老师知识渊博,讲课幽默,教学灵活,深入浅出,在他的课堂上我们如沐春风。后来,我才知道,卢老师不只是在课堂上幽默,他还从学术上对幽默做了很深的研究。他撰写了《幽默与人生》一书,2012年6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12年我在南宁二中教书,正为与学生沟通不够顺畅,教学互动缺乏幽默苦恼,看了老师的书,学到了不少的方法,拿到课堂上用,很管用。

卢老师教导我们做学问要老实,要厚积薄发,多方查实史料,不要动不动就称填补空白。他教我们创新的方法,说可以在前人的基础上“接着写”或者“反着写”。2007年暑假,闻一多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武汉大学召开,卢老师让我写一篇有关闻一多的论文,然后跟他一起去参加学术会议。闻一多是我景仰的著名诗人,武汉大学是我向往的学府。闻一多又是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巴河镇人,我的老家在湖北省黄冈市的罗田县,算起来闻一多也是我的同乡呢,所以我更想去。去之前,却被论文难住了。怎么办呢?我想起了卢老师教给我的治学方法。我到图书馆,把能找到的闻一多诗集全部找到,把闻一多论诗的理论文章尽量找全。先通读一遍,再寻找突破口。一开始茫然无绪,后来才有点思路。我发现对于新诗理论中“绘画美”,闻一多其实谈得很少。在《诗的格律》中,这个被列为“三美”之一的新诗格律原则论述不到200字。“我们的文字有了引起这种印象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所以新诗采用了西文诗分行写的办法,的确是很有关系的一件事。……因为这一来,我们才觉悟了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在闻一多的《诗的格律》中,这是唯一提到“绘画美”的句子。我通过多方阅读,认为闻一多提出的“绘画美”概念本身内涵外延都不确切,“词藻”本身是不能作为诗歌绘画美的载体的。进而对闻一多新诗“绘画美”原则产生质疑,我于是写了《闻一多新诗“绘画美”原则的质疑》,老师看了认为论据站得住脚,论证过程也清晰,很高兴,帮我联系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在2007年的第二期上登载了。

2007年的9月,已是研究生第三年了。我开始考虑毕业的去向。当时想着四条路:一是考博士,以后到高校教书,做教授;二是到普通大学做辅导员;三是到中学教书;四是考公务员。因为30多岁了,想着当公务员难得晋升,第四条路就放弃了。首选考博士了。卢老师知道后,也热情地鼓励我。他为我写了一封信给在武汉大学教书的师兄李松博士,还写了一封信给武汉大学文学院的副院长,博士生导师陈国恩先生。我带着老师的信,到武汉大学访学。师兄李松非常热情地接待我,还安排我和陈国恩教授见面。就这样,2007年的9月至2008年的3月,我跑到武汉大学学习了。武汉大学是我向往的名校,高考时的第一志愿就是武汉大学的法学系,可惜没有考上。后来通过自修,2002年也拿到了武汉大学法律专业的本科证书,也算是武汉大学的杂牌学生了。我在东湖旁边的风光村租了一处房子,白天到武汉大学的各个教学楼里上课,晚上在出租屋里自习。那时,我们同班的章宗鋆同学也一样,在卢老师的帮助下,到武汉大学访学。

但我终于没有考武汉大学的博士。考博士的那两天,正好一所高校打来电话让我应聘,我赶回广西应聘,结果出了点意外,应聘的事情黄了,半年的考博准备也无疾而终了。其间也去考过上海大学的博士,但终于没有成行。虽然博士的梦终于没有完成,但老师的期待与帮助我是始终铭记于心的。回到南宁后,心里愧疚,竟也没有对伸出大力援助之手的师兄李松博士说句感谢的话。

博士没考上,也没有太伤心。家里的人,其实并不支持我再读的。儿子一天天大了,而我在儿子心中只是一个影子。妻子一个人操持家里,也快吃不消了。那就工作吧。我在网上投了些简历,不时也有些学校回复,大多是些中学。因为做文学院的学生会和党支部的工作,学院的领导老师也关心我毕业的事情。文学院的党总支书记陆慧热心地帮我联系了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待遇很好,进去就做人事处的管理干部,前途光明。有一天,我到卢老师那去谈论文写作的事情,谈完后,卢老师说,你跟我到学院去一下吧。我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事情,卢老师就带我到陆慧书记的办公室了。卢老师怎么向陆书记说的我忘记了,只记得陆书记听完卢老师的话后,马上给他的朋友,也是那所学院的领导打了电话。通完电话他对我说,春华,你下个星期一就去单位实习吧,拿到毕业证后就可以正式上班了。听到这里,卢老师才放心地带我离开了。在卢老师和陆慧老师的帮助下,我到职院的人事处实习了四个月。人事处的处长是师院的校友,也是陆书记的朋友,我的工作忙碌而充实,一切都很好。但我时常怀念站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感觉,我不想放弃所学的专业。最终,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在实习三个月后没有在工作合同上签字,辞职离开。后来老师还帮我联系过一所高校,终于也没有成行。

2008年7月,我应聘进入南宁市第二中学,最终成为文艺美学班唯一进入中学的毕业生了。再到卢老师那里去,心里就有些怯怯的。老师帮助我考博士,我也没有珍惜;老师帮助我就业,我也没有按老师的指导去做。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认真按照老师教导的方法去学习,在毕业的论文答辩中,我的论文评分达91分,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我也被评为了广西全区优秀硕士研究生。但我再见到老师的时候,老师却一点都没有责怪我。他勉励我多写论文,多钻研教法,老师还把自己过去教高中的经历讲给我听。他还送给我儿童阅读的书籍,让我拿回家,督促孩子好好学习。那段时间,心里本来是阴阴的,做事打不起精神来,但每次从老师家走出来,心里亮堂堂的,走路跨步也格外高远。

卢老师像慈父,关心着我的每一步成长;卢老师像灯塔,照亮了我前行的路。在这样的力量鼓舞下,我怎么能懈怠呢。2011年,我代表南宁市参加广西高中语文教师优质课比赛,获得广西一等奖第一名;2012年4月,我代表广西参加第二届全国高中语文教师基本功比赛,获全国一等奖,写作课型全国第一名。2010年,我开设中国书法鉴赏选修课,成为南宁二中最早开设选修课的教师之一。2014年,开设“文学与写作”大学先修课程,成为南宁二中首批开设大学选修课程的语文老师。毕业七年来,带了三届毕业生,2010届两个班一本大学入学率均超过82%;2013年所带班级一本大学入学率96%,600分以上人数24人,接近全班一半;2014年所带班级100%考入一本重点大学。2013年,我被评为广西壮族自治区优秀教师。最高兴的是,2015年,经南宁二中语文组推荐,我被母校广西师范学院聘请为文学院“陶行知”实验班指导老师。我又可以时常进入母校了,我能够为母校尽一点微薄之力,我感到非常幸福!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卢老师的教导和关怀。

卢老师八十了,衷心地祝福老师身体健康,永远幸福!

(作者为南宁市教育科学研究所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