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是一个真诚坦率的人,这在他的小说和他的其他散文中有明显的表现,而他游记中的幽默色彩似乎与他一贯的文风不一致,其实却是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即在他的笔端总涌动着一种赤热的情绪,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时,无论是投身现实或是忘情山水时,无论是在小说还是散文、山水游记中,这颗爱国爱民的红心永远没变。在他游山玩水看似忘情山水时,他便不自觉地以另一种笔调呈现出潜在他心底的那份牵挂。从中我们可看出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既厌恶丑陋的黑暗现实,又无力改造社会环境,只好寄情山水的“自救心态”,即把自己打扮成不问人间俗事的“纯文人”,发几句牢骚聊以自慰。当然,寄情山水只是暂时的,自慰的同时还是要关注社会,在必要时还是会投身战斗的,这我们从郁达夫后面的人生轨迹中也可看出,他把他人生中的后段生涯投身在了为抗日文化服务中。

郁在游记中用的幽默笔调比起其他的幽默大师如林语堂、老舍、鲁迅等来说,实在不算高明,但自有他的个性,这种独特的用笔来源于作者对幽默的独特见解以及深厚的中西文化根底及其对他的深厚影响。

在三十年代的散文领域,对幽默有着不同的看法,有不少人贬斥幽默,而郁达夫对林语堂提倡幽默给予充分的肯定,称林氏为丰富现代散文立下了一大功劳。但他对幽默又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他曾对幽默有过这样的阐述:“假使幽默而不带一点情味,则这一种幽默,恐怕也不会有多大的回味。俄国柴霍甫的小说戏剧的所以受人欢迎,妙处也就在他的滑稽里总带有几分情味。所以有人说微笑的心境,是真正的艺术心境。”[13]“大体说来,则幽默的性格,往往会诉之于情。如法国莫利哀的喜剧,我们读了,笑自然会笑,但衷心隐隐,对主人公的同情或憎恶之情,也每有不能自已之势。其次,对于错误,颠倒,或意外的幽默场面,则哄然一笑,此外就没有什么余味了,这就因为不涉及情,所以感人不深的缘故。”[14]从这些文字里可看出郁达夫认为幽默需有感人撼人之情才成功,即他所认为的幽默绝不仅仅是一种滑稽,一阵哄笑,而是要有一种“破坏而兼建设的意味”,要有“左右社会的力量”,在他的游记中,我们看到了他的这种幽默的“意味”与“力量”,在对时政的讽刺中,对古今人物的调侃中,对自我的嘲讽中,涌动着作者对现实关注的情思,引起读者的共鸣,撼动着读者的心。

郁达夫曾经分析过现代散文幽默增多的原因。“近来散文中幽默分子的加多,是因为政治上高压的结果”,“不许你正说,所以只能反说了,人掩住你的口,不容你叹息一声的时候,末了自然只好泄下气以舒畅,作长歌而当哭”。“至于远因,恐怕还在历来中国国民生活的枯燥,与夫中国散文的受了英国Essay的影响。”[15]这其实也道出了他在游记中使用幽默笔调的原因。首先,郁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文人,他有文人的使命感,责任感,又有文人式的懦弱、胆怯、明哲保身的一面,这种笔调正吻合了他的这种在乱世中既忧世又无可奈何的文人心境与性格。同时,郁是一个饱受外国文学滋养的人,在日本留学时广泛接触外国文学作品,据他自己所说,他所读的外国书“总有一千部内外”[16],在写作上,肯定受其影响。正如他说:“英国散文的影响,在我们的知识阶级中间,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决不会消灭的一种根深底固的潜势力。”[17]

郁达夫的纪游作品,其情感内涵绝非单一透明。一方面郁达夫生活于由古代走向现代的中国社会,外敌的入侵,社会的混乱,政府军阀的腐败无能,人们生活的苦痛,英雄与小丑同台演出,这种种现实不能不使他迷惘而至厌恶,于是当他面对那些优美的山水时,他便沉醉其中了,同时对那种纯朴和谐的乡村生活很是羡慕,刻意描绘那种桃花源式的生活,如《闽游滴沥之四》中所写。对那些颇有些仙风道骨、远离尘世的山中老翁很是赏识,很感兴趣,如《半日的游程》。这是传统的道家“出世”思想在起作用。但另一方面他既有传统文人的忧国忧民的“入世”之情,又受过外国民主主义、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致使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总像一个老庄信徒那样沉浸于太古之境,他毕竟曾是“五四”的弄潮儿。因此,即使在游乎山水之间的纪游作品中,他也忍不住时常旁涉一笔,以审丑者的姿态讽古喻今,针砭时弊,正如我们前面所述,时而讥刺时政,时而调侃古今,时而嘲讽自我,极尽幽默讽刺,以抒文人式的愤懑之情。

郁达夫游记中的幽默色彩显然既没有林语堂式的幽雅闲适,也无意模仿瞿秋白式的犀利尖刻,更不如鲁迅式的冷峭戏谑,但他自有他的风格特色:幽默讽刺中显赤诚。无论是对时政的讽刺,还是对古今人物的揶揄,抑或是对自我的嘲讽,都透着一份赤子之心,对时局的关注,对人民生活的同情。正如阿英所说:“郁达夫的小品文,是充分地表现了一个富有才情的知识分子,在动乱的社会里的苦闷心怀。即使是纪游文罢,如果不是从文字的表面来了解作者的话,我感到他的愤懑是透露在字里行间的。他说出游并非‘写忧’,而‘忧’实际上是存在的。”[18]郁达夫的游记,和他的小说一样,满蕴着爱国的热情,表达着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和对旧中国黑暗现实的愤懑。

对社会时弊的臧否与对现代人之性情弱点的批评意向,如同许多粒珍珠一般,散落在郁达夫众多的纪游文学作品里,不时放出些光芒。它们或分别或共同地与对自然美的审视性描写结合在一处,构成郁达夫纪游创作方面的最基本特色之一,也使他的纪游作品显得卓尔不群,别具一格。

(作者为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副教授)

【注释】

[1]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2]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3]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4]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5]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6]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7]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8]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9]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0]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1]郁达夫:《还乡记·中国新闻学大系·散文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12]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3]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4]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5]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6]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7]郁达夫:《郁达夫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

[18]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郁达夫小品序》,上海光明书局,193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