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思之浓

一、情思之浓

金克木以纯情、烂漫的手法为我们点染描绘出一幅幅流光溢彩的诗意画面,支撑构筑起醇美的诗意空间。

1.奇绝的构思

《雨雪》是以恋人名字和自然雨雪的偶合找到诗意的构思契机。这首诗让人想到另一位现代派诗人路易士的《你的名字》,同样是情诗,诗题一实一虚。《你的名字》写恋情,却是抽象化的抒写,或者说进入痴狂的诉说中:如日,如星,你的名字。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的反复出现,让人感受到爱的浓烈甚至是爱的凝重,将爱的刻骨铭心感渲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雨雪》写恋情,如和风细雨,少年人纯美的情怀在淡雅的抒写中成为明丽的风景:

我喜欢下雨下雪,

因为雨雪是你的名字。

我喜欢雨和雨中的小花伞,

我们可以把脸在伞下藏着;

我可以仔细比比雨丝和你的头发,

还可以大胆一点偷看你的眼睛。

我喜欢有一阵微风迎面吹来,

于是你笑了笑把伞转向前面;

我喜欢假装数伞上的花纹,

却偷眼看伞的红光映上你的脸;

于是我们把脚步放得更慢,更慢,

慢慢听迎面来的细语的雨点。

我喜欢春天的江南,江南的春天;

我喜欢微雨的黄昏,黄昏的微雨;

我喜欢微雨中小小的红花纸伞;

我喜欢下雨,因为我喜欢你。

但我更喜欢晶莹的白雪,

愿意做雪下的柔软的泥。

如果说《你的名字》是浓如酒的境界,那么《雨雪》就是淡如水的情境。《雨雪》是天真无邪的少年情怀,明丽清新,欢快活泼,玲珑剔透。全诗有四分之三的篇幅在写雨中伞下的情境,诗人通过数、藏等一系列动作描写,少年纯洁无邪的心态就流露于笔端。结尾二句尤为奇绝,将“雨”“雪”分为两种不同的感情层次,用大量的笔墨写浅层的“雨中”的情趣,略写深层的浓郁的感情,“愿意做雪下的柔软的泥”,是意味无穷的含蓄的心曲。因此蓝棣之称“这是一首写情而不涉及‘性’的抒情诗”[2]

2.将感情化为意象

现代派诗注重形象的创造和意象的呈现,所以忌讳在诗中直接陈述和抒情,常常以客观事物来象征主观的情意,并以意象的显现委婉地传达某种情绪。《云》就是一首使诗歌含不尽之意于意象之外的作品,它以情绪或感觉作为意象联结的关节点,不像其他情诗那般直露抒写真情,诗情含蓄,带有知性的色彩:“像在无边的云雾之中,知道你来了,却不见来处。像云片带来的一阵清风,知道你去了,又不见去路。”正是在“你”的捉摸不定和流“云”的舒卷自如之间找到了契合点,赋予了“云”这一意象以象征意义,这是诗人情感含蓄蕴藉的体现。“你也许正望着云后的天空,天空下有你望的人儿一个。我也遥望着你眼底的苍穹,也知道你望的并不是我。”这样的诗句像卞之琳《断章》里的相对情境,但是自知“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情感经过冷却处理,冷暖自在心间。诗人感情的微妙变化尽在其中,使诗在温柔的情感抒写中加入了深沉的情愫。

《期待》用一连串意象的呈现微妙传达出等待梦中人时的焦灼之情。

永远是这些寂寞的街灯。

永远是灯下的阴阴鬼影。

深巷中街犬永远向空狂吠。

夜落花永远也望不到天明。

眨眼的星星也笑我永远,永远。

无情的梆子又报告三更,四更。

我恨不得一连气叫你三百遍,

但三万遍也不会使你头疼!

这首诗几乎每一句都有一个意象,意象的繁复使用,使情感的呈现更为客观化,抽象的等待成为一种具象化的情境。这不禁让我们想起《诗经》之《静女》中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场景。等待佳人而不见,“搔首踟蹰”是可爱的形象,而现代诗人笔下幽默的“宣泄”——“我恨不得一连气叫你三百遍”,加深了情感的力度。前面四分之三的篇幅尽是含蓄的期待,在结尾处俏皮地将少年人深深的爱恋展现得淋漓尽致。金克木在《不算情诗》的序言中说:“有人说,文学艺术好比情人。此语甚妙。情人亦如文学艺术:有情、有义;有常,有变;有真,有假。”[3]那么《期待》就是将这种复杂的情绪细腻描述出来的诗作,而且这首诗更多一些古典诗词的风韵。何其芳曾经说过:“譬如一微笑,一挥手,纵然表达着意思,但我欣赏的却是姿态。”[4]那么《期待》呈现给我们的就是这种独特的“姿态”。

《肖像》是诗人对恋人的独语,新颖而别致。

记得我拾过你遗下的手帕。

记得我闻过你发上的香味。

记得我们交换过一些红叶。

记得我听过你念书,看过你写字。

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

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这些句子一气呵成,用繁复的散文化的语言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美好而又难再的“过去”就在生活化的意象群中呈现出来,这些情景更能引起诗人内心的亲切感,富有生活情趣。这些句子和戴望舒的名篇《我的记忆》中的句子很相似:“它生存在燃烧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他们都是将抽象的事物加以具象化的表现,在耶麦的《膳厅》中就有这样的句式。因此孙玉石先生就称,“戴望舒的另一首被他视为新的‘杰作’的《我的记忆》”,“留着耶麦的《膳厅》影响的影子”。由此也可以说金克木间接地吸收了国外诗歌艺术的营养,不过他在借鉴这些艺术手法时,也融合了自己的体验,更具本土色彩。[5]

3.原型模式的使用

《邻女》是一首抒写真挚感触的诗,是“我”对邻女真切情意的具象化表白,真实而含蓄地吐露了诗人的痴情:“愿意每天听着你的格格的笑声。愿意每天数着你的轻快的脚步……你换上一件绯红的春装,我的窗上便映出一片霞光……你的四季在身上变换,我的四季却藏在心里。”而他们之间的“高墙”却是富有意味的意象,物自无情而人自多情。读者不仅要产生疑问:既然“我”对“邻女”那样爱慕,为何要一再“祝福我们中间的这垛墙”?让我们想起苏轼的《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多情却被无情恼”有普遍性与必然性,“墙”是富有情感意义的意象,承载了诗人的相思之苦。反观《邻女》,不难发现隐含着来自《诗经》中《蒹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和《汉广》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间阻—思慕”的“原型”模式,金克木对古老的“原型”模式加以反向使用,却是一种别样的情境。这是古今互融的有趣现象,《邻女》展示的是从追求的愉悦—受阻的烦恼—失落的惆怅这一情感流程,读者在这里联想到爱情的境遇,被唤起爱情的体验。

4.真与美的统一

“真是诗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6]强调诗歌必须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和抒发诗人真实的感情。在情诗中,诗人往往会将现实场景予以诗意地再现。金克木在近八十岁高龄时写的《不算情诗二首》就是对当时生活化情境的再现:“你斜靠在水边石上,问我怎样度过别离。我回答不上来。你脸一板,出下哑谜:不许再见,永远对面。对面不辨,我便是你。你伸出小指,要我把它钩上。我回头望窗棂,仿佛听到声响。”散文化的语言,真实的场景,率真自然的抒情。在若干年后,诗人满怀深情地回望记忆中的“她”,经过时间的沉淀,依然飞扬着诗人少年时代的青春气息。金克木早年写过一首《镜铭》:“愿人长寿,记忆长春。”将这两首诗结合在一起就能看出诗人情诗中的少年情怀已经跨越时光的流逝,他对真与美有执着的追求,所以当他发出“但愿有时记起我的人在回忆的春天里发出会心的微笑”[7]之叹时,就不能不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