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于30年代初首先提出“冰心体”,在《现代中国女作家·谢冰心》中从“诗似的散文的文字”和“从旧式的文字方面所引申出来的中国式的句法”两个方面说明冰心散文特质和句法特点。又在《谢冰心小品序》中继续申述,“冰心体”是“以旧文学作为根基的语体文派”,文字的情感“虽然不是奔放的,热烈的,但那‘乙乙欲抽’的情怀,在什么地方都表露着,都在袭击着读者”。李素伯的说法更具诗意,他认为“冰心体”的特色在于“文字是那样的清新隽丽,笔调是那样的轻倩灵活,充满着画意和诗情,真如镶嵌在夜空里的一颗晶莹的星珠,又如一池春水,风过处,扬起锦似的涟漪”。周作人认为“冰心体”的文字风格类同于徐志摩,有着“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看云集·志摩纪念》),郁达夫评价冰心“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独一无二”,文章极致在于“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现在有许多评论者有感于前人评说的抽象和笼统,另辟蹊径。80年代初,方锡德从题材、语汇、篇章结构三个角度深入探究了“冰心体”内涵,“主观情绪具象化的抒情方式,诗情与哲理的融合,对山水自然的远景审美观照和间色的运用”,使冰心散文“具备了散文诗的特点”;朱金顺将冰心散文特色“具体”归纳为“浓郁的抒情性”“富于想象和联想”“清丽典雅的文字”三大内涵;钱理群等人认为“冰心体”“是以行云流水似的文字,说心中要说的话,倾诉自己的真情,满溢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显示出清丽的风致”,再点出“空灵而缠绵,纤细而澄澈”来收束,显出雅而不俗的评论特色。

这些论述由于时代风尚和理论局限等原因,或只对“冰心体”作了感悟式评析,如李素伯、周作人等;或只提概念,少作分析,不作分析,如阿英、朱金顺等;或初具理性,又与小说文体夹缠,以“大文体”来掩盖散文文体的独特性,如方锡德;或虽有论及,却无力(如篇章方面的限制)做深入探讨,终而归入感悟一流,如钱理群等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的论述。归纳起来都是在“爱的哲学”中将“冰心体”分为三重维度:语言、感情、形式美,认为“冰心体”的语言是雅致流丽的,感情是真挚有度的,同时作家注重构形,在文字与情绪的洇染中彰显出清新隽丽的画面美。

语言的形质上,冰心借小说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标准:“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无形中融合古文和西文”(《遗书》)。她重“化”,找出文言与白话、白话与日常口语、白话与西文的契合点,对抗充斥公共媒体上艰涩难懂的文白夹杂和冗长累赘的欧化句式。行文中,冰心把某些尚有生命力的古词拆借,或干脆造出新词,又借用古诗词的骈对加以穿插,融合进汉语中特有的平仄、双声、叠韵等音韵技巧,形成“冰心体”古雅、轻灵的文字风格。冰心晚年说:“我的初期写作,完全得力于古典文学,如二三十年代的《寄小读者》《往事》等。”(《我与古典文学》)确实,我们看“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笑》),这小段文字,初看平常,却运用了对古字词的借用,如兀自、湿烟等;骈对的穿插,如“驴脚下的泥……田沟里的水……近村的绿树……弓儿似的新月……”;儿化、重叠等文字技巧,造出了“小桥流水”式的意境,只是没有暮气秋色,多了一股清新的春的气息。汪文顶说:“不必说初期《笑》《往事》一类作品带有刚从古典诗文母体脱胎而出的某些痕迹,就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寄小读者》,在抒情方式、结构艺术和行文用语诸方面,也化用了不少古文笔法和诗词格调。”在白话的欧化上,冰心也用力甚勤,日本的学者荻野修二曾对《寄小读者》中一些带民族特色的用词做过粗略统计,计用“造物”或“造物者”13次,用“上帝”7次,而与之含义相当的纯汉语式表达的“造化”只用2次,“天帝”仅1次。西文和汉语构词、构句不同,根本原因在于东西方思维方式不同,东方重感性、体悟,多圆融、通润;西方重理性、逻辑,多循序、严密,表现在最基本的文字形质上,西文还重倒装、后置。如“沙穰疗养院,冷冷如同雪洞一般。我更整天的必须在朔风里。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寄小读者·通讯十四》)。构句的方式是倒装,将“与造化挣命”加以强调,思路富于逻辑性,充分运用西方语言符号化、形式化特点。杨义说:“她以白话为主,杂糅古今中外,反映了我国新旧文学交替期的新语言的萌蘖和成长的特点。”从冰心的语言看,它们形成了一套话语系统,有着雕饰的痕迹,认真调配词语、句式。这一话语系统汇流到泥沙俱下的现代汉语发展的初潮,也自留下了冰心的个体风采。

散文是重抒情的艺术,如果说小说、诗歌、戏剧中表现的感情带有虚拟性、戏剧性、浪漫性,那么散文的魅力首先在于传达情感的生活化和真实性。由冰心话语系统营造的感情氛围是“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是“动中法度”的。如果说语言是兼容并蓄的,那感情同样体现出温柔敦厚的品性,冰心紧紧把握了情绪平衡中的“度”,哀而不淫,乐而不狂。相对而言,虽与同代的许多男性作家生活于同样的社会环境中,但与鲁迅的“恨”相比,不如他“沉重”;与周作人的“闲”相比,不如他“悠然”;与丰子恺的宣教相比,不如他“玄虚”;与朱自清的蕴情相比,不如他“深微”;与郁达夫的“无羁”相比,不如他“放浪”;与徐志摩的“秾艳”相比,不如他“恣肆”。在同时代的作家群体中,从感情横断面去理解,她的表达不倚重不褊狭,讲究着“和而不同”的儒家神韵;而从纵剖面看,感情的真挚丝毫不逊同代其他作家。思亲时,“不须伤悲,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往事二·十》)。身罹重病时,“我能自在游行,寻幽探胜,不似她们缠绵床褥,终日对着恹恹一角的青山。我横竖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样;有人来看,自然欢喜,没有人来,也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悲哀”(《寄小读者·通讯十五》)。不能说冰心的文字没有悲恸,在《往事》《山中杂记》集中,甚至专为儿童的《寄小读者》中,也经常出现“呜咽”“凄恻”“坠泪”“感情的一恸”等词句,但作者善于克服感伤情调,以清朗明丽的旋律代之。在与人、与物的感情中,虽时显悲凉寥落,但同时又以进取向上,把握时间、生命、人情的积极意义,冲淡不积极的情绪。冰心早期为文,还习惯在“兴会淋漓、情感涌溢”(汪文顶语)之际信笔挥洒。她深谙“因情立体,即体成势”的规律。冰心为情的散文,大抵以自己“去国”为界,“去国之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寄小读者·通讯十六》)。去国前的《笑》《往事一》留有小诗的路数,是“做”;去国后的《寄小读者》《往事二》更多浓郁真挚的思乡、思家、思亲的情感表达,特别是《寄小读者》对自己病中情状的叙写,写亲情、病友情、同学情、医患情以及人与山水、动物、花草的感情,在一气呵成、情动于衷的感情中,呼出“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的名句。身体的疾患并不影响对自己感情的凝练,从而显示出温婉平和、温文尔雅的气度。

通过语言的准备、感情的酝酿,冰心又把自己的情感经验以直接投射或间接转化的形式,组织成图画,徜徉在清丽语言中的读者,通过想象的构图功能深刻地体悟情感的内涵,这是冰心二十年代散文文体的又一突出特点。如《笑》,以三个“笑”构成三个画面——白衣抱花安琪儿的“笑”、赤脚抱花村童的“笑”、茅屋里抱花老妪的“笑”,“不同时空”,相似画面,联袂而来,融为一体,“画面随即更迭”,正吻合了游丝般感触的飘忽、轻灵,通篇洋溢着会心“微笑”的勃勃生气。文字中对客观事物的审美感知,是一种艺术活动通感,以眼睛对事物的把握,调度脑中的色类、色调,搭配冷暖、浓淡,使生活中的景物真实地呈现在文字中。写海的女神,“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往事一·一四》)。这种画面的美,不是景物的实录,而是运用具有魅力的语言来诱导,唤起读者的联想,从而达到凸显客观事物形象的目的。朱金顺把这段文字称作“想象的名句”。在古代诗文中,人们往往用色的搭配和想象的熏染,创造某种意境,或空灵,或绮丽,或凄美,或热烈。冰心的散文意境秉承感情真挚的特色,意境的创设多要求蕴涵哲理,还特具空灵、凄美之观感。如“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往事二·七》)。冰心以实化虚,寓理于景,将景物实景化为意蕴深刻的情思,在客观景物的外观上,把握适合主题发挥的各种情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