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季子红的保健品店不开了,她加盟了一家医药公司,开连锁药店。季子红在做出这一决定前对小嫚说,当年,看到有人凭两只甲鱼就能卖三年鳖精,我觉得这是本事,便开始搞保健品。入了行我才知道,这钱赚得心慌,人一辈子还是活得踏实好,心安,才有幸福感,所以我要改行,正经卖药。
季子红让雷子帮忙做一件事,就是把她店里某些保健品装入纸箱,趁着夜幕,挖个深坑埋掉。之所以选择夜里埋,怕有人看到给起了去。
药店开业那天,来了几十个熟人,门前摆了七八个鲜花花篮,其中就有马五魁和侯所长的花篮。马五魁和侯所长握手言和后,两人各得其所,侯所长停职两个月后得以复职,马五魁的驴肉馆交了罚款后,也正常营业。两人都感谢小嫚,如果没有小嫚从中斡旋,打到今天两人也不见得有胜负。
药店开业,没有致辞,没有剪彩,季子红只请牛镇长将牌匾上一块红绸布一把扯下就算礼成。雷子帮忙放了一挂三万响的鞭,鞭很响,但雷子是聋哑人,不怕,别人都捂着耳朵,唯有他站在那里憨憨地笑。鞭炮放完,众人放下捂耳的手,却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嘹亮的驴叫声。驴叫好似合着短促的节拍,众人都伸直了脖子,倾听这不期而至的驴叫。
没有人发现,季子红的眼角有泪水流出,她能听懂黑画眉为何而叫。
黑画眉的叫声停止后,小嫚对季子红说,你这药店里很奇怪,没有来苏水味儿,也没有中药味儿,倒是满屋子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儿。季子红点点头说,不是紫花苜蓿,是黑画眉的味道。
开业仪式结束,马五魁请侯所长吃饭,不去五魁驴肉馆,而是去椅子山水库边一户农家乐吃鱼。邀请小嫚和季子红,两人婉言谢绝了。她们都希望两人真能和好,而男人和好的标志就是一顿透酒,借着酒劲揭掉最后一层窗纸。
季子红要到椅子山北面的青堆镇进一批药,如果从公路绕过去,开车得小半天,如果从椅子山下小路过去,也就十几里。小嫚说让雷子去吧,黑画眉已经配了挂胶轮车,几个钟头就把药拉回来了。季子红同意了,给雷子写了便条,让他赶车去山后的青堆镇。从甜水镇去青堆镇全是五尺宽的田间土路,典型的牛马道,走不了汽车。都说老马识途,其实,真正认道的是驴,驴车拉了货,只要绕过椅子山,不用人赶,自己就会把车拉回来。雷子去拉过几次黄豆,返回路上往麻袋上一靠,抱着鞭子就呼呼大睡,觉醒时,已在石磨豆花店门前了。
雷子拉了一车药,将驴车赶过椅子山,走上那条窄窄的牛马道,道旁开着成片的山菊花,稗草已经成熟,那是牛马的最爱,黑画眉对此视而不见,它从不在路上捡东西吃。它吃东西除了院子里的石槽,再就是蒲河边的野草滩。黑画眉步伐平稳踏实,午后的阳光似乎有催眠的效果,在沉寂世界里的雷子特别爱睡觉,不知不觉已经打起了鼾。雷子是孤儿,流浪来到甜水,到石磨豆花店乞讨被小嫚收留,他很感激小嫚,视小嫚为恩人,自觉担负起保护小嫚的责任。一次,一个货车司机醉酒在石磨豆花店纠缠小嫚,他拎着把铡刀就过来了,把那个司机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当然,他拎着铡刀不是来拼命,小嫚和司机发生争吵时,雷子正在给黑画眉铡草,全婶过来向他勾勾手,他没多想卸下铡刀拎着就过去了。这件事在甜水传开,街头小混混都不敢来石磨豆花店滋事,一来怕那条咬人下死口的黑贝,二来怕拎着铡刀拼命的雷子。杨光曾经在外面说,和谁打也不能和哑巴打,因为哑巴听不见,到了法庭上法官也愁。杨光说过在甜水他只怕他姐夫,后来出了铡刀事件后,甜水人都知道杨光还怕雷子。
晃晃悠悠的驴车什么时候停下的没人知道,雷子睡得太沉,昨夜他垫了磨道,又新錾了磨齿,睡觉时已是子夜。
小嫚和季子红估计雷子应该回来的时间却没有回来,便有些不放心,说去看看吧,别出什么意外。在通往椅子山草绳一样的小路上,两人看到熟悉的驴车停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快步走过去,两人顿时吓呆了。黑画眉前面躺着个人,仔细一看,是马五魁。马五魁喝醉了,呕吐后就伴着一堆呕吐物睡在了路中央。小路很窄,马五魁前面一横,驴车就过不去了。两人叫醒马五魁,又推醒沉睡的雷子。小嫚和季子红都感到后怕,若是黑画眉不停下,那么驴车就会碾过马五魁,这么重的驴车碾过去,马五魁肯定去城隍庙报到了。
马五魁明白了事情经过后,酒被吓醒大半。他和侯所长酒喝得很开,都觉得再闹下去对不住小嫚的一片苦心,人家小嫚图啥呀?人家是真心实意帮咱们,再说咱们这么对着干,让季子红也瞧不起。两人说话掏心窝,酒就下得快,结果都喝高了。侯所长在农家乐就睡了,他觉得自己还能走,便摇摇晃晃往回走,没想走到半道酒劲上来,就倒在路中央稀里糊涂睡着了。本来已经站起的马五魁,看着黑画眉好一会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黑画眉蹄前,说,仁义啊,你比人还仁义啊!人遇到醉鬼都会迈过去,你一头驴子却怕伤到我,停下来保护我。马五魁真流泪了,他知道,是黑画眉救了自己一命。
一周后,马五魁来找小嫚,还清了欠账。他说,五魁驴肉馆不开了。他上次去椅子山吃饭,发现椅子山上植被茂盛,各种野生菌类资源丰富,他准备将驴肉馆改成菌王火锅城,从此与肉类告别。马五魁信心满满,临走时说,当然,石磨豆花还是要天天进货,作为菌王火锅永远的配菜。
马五魁真的回头了,全叔的话又一次应验。
小嫚很开心,她觉得整个院子甚至整个甜水镇里都充满了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儿。夜里,小嫚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黑在新开的菌王火锅城门前垛草。她问,你垛什么呢?小黑说,紫花苜蓿啊,城隍庙里闹饥荒呢。小嫚说,我来帮你一起垛。她抓起一捆紫花苜蓿,闻着香甜清新的干草味儿,舍不得放手。醒来发现,自己抱着枕头睡了一夜。
原载《小说月报》2018年增刊1期中长篇专号
作者简介
于永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法学学士,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了长篇小说《爱情后时代》《悲情东北》《跳舞者》等;长篇报告文学《洛古河畔红豆红》《战毒》等;在省级以上文学杂志上发表中篇小说多部。长篇小说《跳舞者》获得大连市第十三届文艺“金苹果奖”优秀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指灯为证》获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