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以为,袁崇焕的故事到此已经结束。原以为,站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要记住那一段历史,记住袁崇焕这个人,尤其记住他那赤子般的辽东情结,也就足够。然而,因为在中国的北京有个一直为袁崇焕守墓的家族,袁崇焕身后的历史便被拉长了。
时间是2005年秋天。一位主编朋友来电话,说他们出版社想做一套人文中国丛书。出版社拟了几个选题,想要我写一写为袁崇焕守墓的佘氏家族。彼时,我正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因为我曾在电视上看见过守墓家族的故事。接受采访的是个女人,她对着镜头说,她是佘氏家族的后人,她们家族世代蜗居于京城的东南隅,不离不弃地为袁崇焕守墓,时间已长达三百七十多年。但是现在,袁崇焕的墓和祠不再需要这个家族来守护了,政府已经派文物部门来接手管理,佘家人要从袁祠所在的大院里迁走,佘家世代守墓的资格被取消了,所以她一直在四处奔走,八方呼吁,以至于成了当时的一个大新闻。记得,女人面孔文弱,六十多岁,名叫佘幼芝,自称是佘氏第十七代守墓人。
当年的电视镜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朋友一提这事,留在脑子里的画面立刻就被激活了。我马上就去网上百度。一敲键盘,眼前立刻闪现出一片图文,关于袁崇焕,关于佘家守墓,长长短短的讯息居然有几十万条。
由此知道,在袁崇焕被处以磔刑并骨肉尽光之后,只剩下了一颗滴血的头颅,高高地悬挂在西市牌楼前那根木杆上。朝廷原本要在第二天“传首九边”,可在当天深夜,西市刑场发生了袁崇焕首级被盗的事件。而且,这个事件自此就成了一个悬案,直到明朝灭亡,清朝入关,当年那个勇盗袁崇焕首级者,也没有被官方缉拿归案。
却原来,就在袁崇焕被杀当夜,袁将军帐下一佘姓谋士,悄悄潜入西市刑场,避开戒严卫兵的耳目,飞身上杆,盗取了袁将军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并将其秘密地埋葬于广渠门内,那里有一片草深如盖的广东义地。
自明代以降,旅京的外省人在京城建了许多会馆,经常到会馆里相聚或留居的人,不外是在京做官的士大夫、来京应试的举子以及南来北往的行商坐贾。据载,明朝永乐年间,旅居京城的广东人,在广渠门内建了一座“广东会馆”。天启四年(1624年),广东会馆由广渠门内迁到了前门的打磨厂,会馆原址便改为“广东义园”。义园即墓地,也称“义地”。从中华民国十二年(1923年)《北京内外城全图》可以看出,当时的南城外,大都是外省的义园或义地。所以,旅居北京的粤家客,因为去世后遗体不能运回原籍,就埋在了广东义园。
1629年冬天,袁崇焕率九千辽军与皇太极所率的十万后金军厮杀的战场,就在广东义园附近。身为广东人的袁崇焕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头颅会被佘姓下属埋葬在广东义园,让他与客死北京的广东同乡为伴。彼时,全国上下尽人皆知,袁崇焕犯的是叛国大罪,而佘姓下属从刑场盗走他的首级,冒的是灭杀九族、满门抄斩之险。可是,这位忠而护主的侠义之士,自此辞官回家,隐姓埋名,以义园里的荒草和坟头为掩护,率一家人傍墓而居,默默地守护着含冤于九泉之下的袁将军。
时间在一年一年地过去,佘姓下属也由黑发而白头。他曾以为,大明朝廷总有一天会给袁将军平冤昭雪。可他在袁将军墓侧一直等了十四年,等来的却是李自成攻进了紫禁城,皇太极的儿子和兄弟们入主中原,大明王朝彻底垮台。1644年以后,他一定望见了满街的大辫子兵。这些兵是大明朝的对头,袁将军的死敌,而他作为袁将军的守墓人,只能把地下这个天大的秘密继续隐藏下去。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才把儿孙叫到身边,像颁布军令状一样留下三句遗嘱:袁将军没有后代,我死后就埋在将军墓旁;佘氏子孙从今以后只许读书,不许做官;世世代代为袁将军守墓,不许回南方老家。这个遗嘱自此成为佘氏子孙世代谨遵的先祖遗训。
清乾隆四十七年,即1782年,踌躇满志的大清皇帝命朝廷官员修订《明史》,官员们在查阅本朝清太宗档案的时候,看见了那一段精彩的形色兼备的描述,始知袁崇焕的死,与太宗当年所设的反间计有关。于是,官员们如实将此事奏明乾隆皇帝。盛世天子,总是有一些大胸怀。乾隆皇帝立即下诏:
谕军机大臣等:昨披阅《明史》,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袁崇焕系广东东莞人,现在有无子孙,曾否出仕,著传谕尚安,详悉查明,遇便复奏。
从皇太极的“实录”,到乾隆的“谕”,前后相隔了一百五十二年。一个是设计,一个是昭雪,竟出自一朝天子,真令人有说不出的感慨。只听说人生如戏,想不到历史也如戏!
据说,尚安当时正在广东巡抚任上,他立刻遵照圣旨去袁崇焕原籍东莞做了访查,并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上奏说:查袁崇焕之五世孙名叫袁炳,粗晓字义,人尚明白,可依照熊廷弼裔孙之先例,叫他做个佐杂之类的小官。史载,袁崇焕并无己出,袁炳是从弟裔孙,明朝既没有给袁氏平反,也没有抚恤袁氏子孙,而清廷却能给明臣雪耻,并给其裔孙安排官职,实在是一种高姿态。明朝将军袁崇焕之冤,也自此公之于天下。
与袁崇焕案相关的还有佘家。彼时,佘氏家族守墓已经一百五十二年。可以想象,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佘氏子孙每天都是在藏与守的煎熬中度过。藏,需要一个家族同心同德;守,需要一个家族锲而不舍。袁崇焕的赤子之心,可以一个“忠”字彪炳;佘氏家族的践约守誓,可以一个“义”字概括。然而,佘氏为袁将军守墓的秘密,究竟何时为天下所知的呢?
最早的记载,写在佚名的《燕京杂记》里。其载:“明袁督师崇焕坟,在广渠门内岭南义庄寄葬,相传督师杀后,无敢收其尸者。其仆潮州人佘某藁葬于此,守墓终身,遂附葬其右。迄今守庄者皆佘某子孙,十余代人卒无回岭南者。岭南冯渔山题义庄有云:‘丹心未必当时变,碧血应留此地坚。’”此文于1880年收入《小方壶斋丛钞》。经后人考证,《燕京杂记》大约写于乾隆后期至嘉庆、道光年间。其仆籍属潮州亦有误,应为顺德。
其实,佘氏家族是平民百姓,不需要谁来奖赏,因为守墓不是官府的事,而是佘家自己的事。佘家既然没有被谁加过罪,也就无所谓翻什么案。所以,这个秘密即使由隐而显,也是在民间传播的范围内。再说,佘氏祖训有“不许做官”一条,此事止于民间也可作另一种解释,就是佘家不与官府交集。所以,守誓如守墓的佘氏子孙,即使听说清朝皇帝给袁将军平了反,也不会希图朝廷给佘家什么好处。据我所看到的记载,在1952年以前,此事从未见官,也从未被官所见。
然而,就在其后的某一天,藏的历史终于结束了,只有守的使命还在继续。最确切的记载,见于道光十一年(1830年)三月。有一天,在袁崇焕的墓前,赫然竖起了一块青石大碑。有人说,之所以是青石碑,而不是雪花石碑,主要是清人给明人立碑,总得有些保留,以免遭遇不测之灾。青石碑正面,以古代标准的“馆阁体”刻了七个大字:有明袁大将军墓。右上刻的是“大清道光十一年二月”,左下刻的是“乡后进吴荣光拜题”。吴荣光是广东南海人,工书画,精金石,对碑帖颇有研究。道光年间,其官职曾升至湖广巡抚兼湖广总督,后因官场失利,寓居北京。就是说,吴荣光与袁崇焕同籍,他在宦海落寞之时为袁大将军题碑,也是自己心有所寄,吴氏只代表他自己,而不是官方。然而,有一点令我不解,不论是立碑的人,还是题碑的人,都忽略了旁边那座埋着佘氏先祖的小墓。那一天,义园里肯定来了不少很有身份的广东籍人士,可他们对这位默默无闻的乡亲冷漠得几乎有点不近人情。
同治七年(1868年),因地处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不能再葬新坟,旅京粤人便在广渠门外东南不远处的龙潭湖,开辟了一座“新义园”,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就成了“旧义园”。因为旧义园内有袁将军的墓,他们便在同乡中募集资金,对旧义园大加修葺。这实际上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扩建,绕着旧义园的四周筑起了一道宽远的围墙,并在墓前方几米处建起了一座享堂和一座大门,这就是后来所说的袁祠。另外,他们还在袁祠的西院盖起了八间房屋,除了停放灵柩,还让已在此守墓二百多年的佘氏家族有了个舒适的居所。总之,旧义园就此形成了一个疏朗而又庄重的格局。
中华民国四年,也就是1915年,由京城名流、东莞人张伯祯出面,对袁祠、墓又进行了一次修改和扩建。至此,袁墓由土堆改为砖砌灰抹,墓冢也变成了圆台式馒头顶,并在墓前设了一张石桌,在墓前墓后栽松植柏。最令佘家感动的是,终于给佘氏先祖竖了一块石碑。当年,因为佘氏先祖既怕暴露了袁将军墓,也怕连累了家人,在世时隐姓埋名,去世后也不许对外人言,致使后世子孙没人知道先祖的名字。此次刻碑,大家想来想去,只能叫他“佘义士”。全篇碑文,由张伯祯亲自撰写。张伯祯是康有为的弟子,他还有一个收藏家儿子,名叫张江裁(也叫张四都、张次溪)。清末民初,张氏父子曾是研究和宣扬袁崇焕事迹的重要人物。中华民国四年,他们在主持修护袁墓的同时,还在龙潭湖边的新义园建了一座袁督师庙。张氏还请康有为给袁庙题记作联。联曰:“自坏长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壮山河。”可以说,至少从道光十一年开始,袁崇焕的墓已经由一家人独守,渐渐变成了众人共守;由在荒草中深深地隐藏,变成在光天化日之下高高地耸起。
即使这样,我仍然认为,唯有佘氏是袁崇焕的守墓人,别人只能算袁崇焕的崇敬者。如今,这个世代守墓的佘氏家族,仍有后人生活在北京城里,守护在袁崇焕墓旁。现在的守墓人,已是佘氏第十七代子孙。我就想,如果没有袁崇焕的死,就不会有这个家族世世代代的守。如果墓中的袁崇焕不是蒙冤而死,守墓的佘氏家族不是守而不去,这个故事也不会如此地绵长,如此地悲壮。
记得,张爱玲在《传奇》一书的序言里说过:“这是普通人的传奇,传奇里的普通人。”在当下的中国,佘家第十七代守墓人佘幼芝其实就是一个传奇,而且是传奇里的普通人。以我的理解,传奇的意思,就是曲折。因为这个身单力薄的佘家女人,已在这曲折里走了几十年,直到现在,她也没能从曲折里走出来。正因为曲折,这本书我没有如期交稿。在相当长的日子里,我不但一次次地去她家采访,还和她去了一次顺德和东莞。在顺德,见了佘氏现在的族人,在东莞,则拜了袁氏故居和袁氏墓园。知道得多了,便发现佘家守墓的事涉及了太多的人,也涉及了太多的机构,尤其是袁大将军墓已被宣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官方名正言顺地取消了个人守墓权,佘家人却坚持要谨遵祖训,说守墓是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美德。直到现在,民与官双方仍各执一词。我发现,我不但断不了这个官司,还可能会因此惹上官司。于是,这部书稿至今仍压在我的案头。